老拓荒战士黄振荣
老拓荒战士黄振荣
黄 黎
在完达山南麓,南横林子东部的一片白桦林里,有一座水泥造就的陵墓,一方花岗岩墓碑朝东矗立,上面镌刻着“黄振荣同志之墓王震敬书 1985 年秋”17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碑顶上的红星熠熠生辉,昭示着这位黑土英灵所走过的曲折而坎坷的道路。
亲密战友
1955年秋,由王震提议,动员铁道兵复转官兵开发北大荒的报告,已由中央领导批复。王震在鹰厦线建设南平指挥部,接见了铁道兵三师代师长黄振荣。他们是老战友,情深谊厚。自1933年黄振荣在宁都起义后,不久就在王震属下工作和战斗。在征程上,王震当连长,黄振荣是排长,南泥湾大生产中,黄振荣是三五九旅的营长。1945年,三五九旅挺进东北战场,黄振荣已是团长。
后来成立护路纵队,黄振荣又任护路纵队支队长。1948年末,黄振荣指挥抢修山海关铁路枢纽工程的胜利,保证东北人民解放军进关,加快了平津战役的进程,因而荣立大功一次。抗美援朝期间,成立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部队,王震出任司令员,黄振荣接任铁道兵三师代师长。在抢修大同江大桥的战斗中,黄振荣不顾敌人的狂轰滥炸和定时炸弹的威助,坚持一线指挥,再立大功一次,荣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的二级国旗勋章和二级独立自由勋章。1954年归国后,又奉命开赴鹰厦路前线,参加铁路建设。这一次,是王震特地从北京铁道兵干部学习班上把黄振荣调来的。在学习班里,黄振荣因1940年在关家垴战斗中被日寇俘虏一事正在接受重新审查,王震司令员一见面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们并肩战斗了20多年,你的历史,你的为人我都了解,用不着背包袱。现在胜利了,国家要搞建设,我们这些指挥打仗,敢拼敢杀的老战士,都要学会搞经济建设。我已向中央提议去开发北大荒,希望你再跟我并肩战斗,一起去开发北大荒。”黄振荣沉默片刻,便以军人的姿态接受了老首长给的任务。
黄振荣回部队做了简单的交接工作,于10月22日来到了虎林,出任八五○部农场副场长,开始了他的农垦生涯。他的爱人赵英华,也于10月29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北京铁道兵总部。从此,这对患难夫妻和北大荒、北大荒人、北大荒的垦荒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初探荒原
1956年3 月12日,迎着漫天飞雪,地处边陲的宝清县人民政府大院里,来了五位带枪的军人。
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司令部“关防”的通行证上这样写着:“兹有我部黄振荣师长等五位同志,自虎林经密山至宝清,携带步枪一支,手枪四支,希沿途军警验证放行。”
身穿黄呢军装的黄振荣师长告诉宝清县接待的副县长:“我们是奉铁道兵司令员王震将军命令,以八五。部农场为基地,来勘察完达山北,宝清境内的荒原的,大部队随后就到。”
这位副县长感慨地说:“这块土地是三五九旅解放的,有63名三五九旅干部、战士牺牲在宝清城下,现在由三五九旅改建的铁道兵又来帮助建设,意义太深远了。县政府、县委和全县人民一定要全力支持。”
第二天,黄师长带着计划员甄科,生产股长李法海,通讯员张寿泉,背着干粮、枪弹和地图,在万金山区公所找到一位老猎手当向导,向茫茫荒原进军了。
万金山区公所,距县城东面5 公里,是进入“完北荒原”的大门。进了大门往东,自“八一五”
光复后,日本开拓团败亡散逃,就荒无人烟了。在这东西南北千里范围内,有大片沉睡的荒原,所能看到的只是野兽出没的足迹。
走着走着,道路没有了,向导告诉黄师长进入荒原了。黄师长听后,迈开双腿,跨进没膝的积雪,率先向荒原冲去。
这天下午,他们前进了l0多公里,天空又飘起了大雪。刺骨的寒风好像一把把尖刀,要把他们的耳朵割下来,手脚冻木了,整个身体也要冻僵了。为了继续战斗,他们被迫在附近的树林里避风露营,黄师长点起了一堆篝火支起小铁锅,化雪水,熬了半锅稀饭充饥。他们在篝火边又重温了当年抗联战士的生活,坐守天亮。
第三天,黄师长一行冒着风雪,继续艰难地跋涉,午后到了一片较高的岗地,看到一道道被积雪掩盖的小土包。老猎手认出这是当年曾被开拓团插足的“老三号”。黄师长对照地图,也肯定了这一点。大家扒开两尺深的积雪,从下面发现了当年开拓团的“土圩子”,更证实了“老三号”就在脚下。这里是计划中的新场部位置。黄振荣高兴地在雪地上铺开地图,用红蓝铅笔在预定位置上画了个大红星,写上三个鲜红的大字“曙光镇”。
总场部位置确定了。黄师长为了更进一步了解荒原的面貌,又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上继续踏查,餐宿荒原,历时7 天后返回宝清。
初探荒原,黄振荣师长摸清了完达山北麓有300 多万亩可垦土地,立即拟写电文向王震司令员报告,请求大军北上。在黄师长指挥下,一场以铁道兵复转官兵为主体征服“完北荒原”的战斗就此打响了。
打通虎宝线
1956年4 月上旬,先头部队开进了完达山北,进入了荒原。随着解冻期,东边小清河,西边挠力河,北边大酱缸,中间的蛤蟆通河及大、小索伦河相继开化。六条大河,数十条水线上下一齐流,把荒地块块隔开,团团围住,通往宝清县城的雪道冰路,刹时变成泽国水道。汽车抛锚,马车“搁浅”,部队困在中间,战士们只好脱掉鞋袜,挽起裤脚,背、扛、挑、抬,趟没膝的雪水,总算把部队13常必需的口粮、蔬菜运进了荒地。可是开荒建场的大批油料、物资、机械工具和主副食储备都运不进来,这怎么行呢!
一天晚上,黄振荣师长和计划员甄科带着虎林来信从宝清县城步行赶到荒地。在解放桥东临时指挥所的草棚子里,召开了进荒原后的第一次紧急会议,传达王震司令员来电。黄师长就着马灯的光亮,宣读了电文:
虎林八五○党委并转宝清指挥部:
你们深入山北地区,行动迅速,意志坚定,很好。目前转建部队正在整装待命。大量
机械已经集中完毕,即将向你们垦区进发。望务于5月10日前打通虎林、宝清直达公
路(尤其抓住穿越完达山重点工程),以便迎接部队到来,祝你们胜利。
铁道兵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王震
随后,黄师长又传达了虎林总场党委关于抢修虎宝线的全面部署和指示。
北京的电报、虎林的信件,像一声春雷,振奋人心。会议开到深夜,在烟气腾腾的草棚里,黄师长具体布置了各中队的任务、时间、力量及有关物资供应等等问题。
第二天部队向完达山出发了。由于没有图纸,黄振荣带着甄科又赶赴县城,40公里路,傍黑才走到。甄科从县人民委员会交通科找回一大套图纸,在办事处打开一看,傻眼了,什么“石砌拱桥”“钢梁大桥”“水泥涵洞”,全是一套正规标准设计,这怎么能用上呢?正犯愁时,黄师长回来了。他笑着说:“怎么样?设计师。”
“这图纸看不懂,”甄科苦笑着,又摊开图纸。师长看了一下说:“这些留着将来用吧,现在还是搞花钱少,收效快的。”
他拿起铅笔想画个样子,但又停下来说:“你想想,咱们在朝鲜战场抢修江桥时的情形,还琢磨不出来吗?”
甄科心中一亮,大胆画起战时抢救方案“三角架、枕土垛、立排架、下木笼”,一张张图纸出现在桌前。灯下,黄师长和甄科谈着、画着、改着,直到深夜才画好。
全线动工了。宝清——虎林l20 公里的一条长线上,摆开了十几个连队、2000多名干部战士。
黄振荣亲自参加伐木战斗,被回头棒砸伤,他带着伤拄着拐棍亲自指挥筑路大军。伐树,烧树根,铲草皮。将军岭下80名战士手持四根大绳,拽着一个大锤,打下了千古荒原第一桥桩。经过千辛万苦的战斗,最后一块护桥板终于钉在第48座桥梁上。此时,已是1956年5 月10日的清晨,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林,照亮了完达山口。
随着马达的轰鸣,虎林、山北汽车相向而来,黄师长乘着一台卡车绕着参差不齐的树林也从山里钻出来了。
这时,战士们围拢过来,挥镐举锹高呼:“全线通车了!全线通车了!”
马架情深
建场初期,拓荒者都住在马架子里。黄振荣住的马架子,还是王震每次来北大荒时下榻的地方。在马架子里,他经常和黄振荣促膝长谈。有一次,黄振荣说:“司令员,军委三次打电报,调我回军委重新安排工作。八五二农场已初具规模,部队也安置好了,我该去军委领新的任务了。”王震说:“我也要转业,中央让我组建农垦部,当部长。你想走,走不成了。我的亲妹妹王招庆全家也让她们到北大荒,你给她们在农场安排工作,不能照顾,去当农工。振荣同志,脱下军装,北大荒也是战场。在三五九旅南泥弯大生产中,你我就注定了要为中国的农垦事业去奋斗,去献身。”黄振荣看着王震语塞了,在这样的老领导人面前还说什么呢?他决心留下来。
“要让大家有饭吃”
1961年深秋,南横林子镇沿街走来一位50多岁的老人,肩膀上挑着一个锅一个筐。筐里面露出一床不知什么颜色的被子。身后跟着一个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女孩。妇女的旁边走着一个8 岁左右的男孩。秋风捲着落叶向他们身上扫去,掀起他们身上单薄的破衣。他们在沿街乞讨饭食。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勒紧裤带吃饭,哪有什么多余的粮食给他们呢?
他们站在了黄振荣家的门前。赵英华看到后十分心酸,让长子黄黎悄悄送去两个馒头,他们也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呀。馒头举到发愣的男孩面前,妇女见状喊道:“快接着。”随后,他们全家的身影不见了。
十多天后,南横林子镇仍然走来这一家人家。老人背着锅,被子抱在妇女怀中,女孩不见了,只有男孩跟在他们身边。他们又站在黄振荣家的门前。赵真英华见状问道:“那个女孩呢?”
妇女的眼泪淌下来。老人喃喃地说:“逃命去了。”哭声把黄振荣引出来:“怎么回事?你们从哪来?”老人说:“我叫马德胜,从山东来。”
“你为什么不在家种地?”老人凄凉地说:“房子淹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听说东北农场能种地,能吃饭,我们奔这来了,到这谁也不收我,嫌我岁数大,孩子多,我们饿得受不了,只得把女孩送给人家逃命……”黄振荣追问道:“把女孩送给谁了?”“送给二分场八队的一家,他们没小孩,会对她不错的。”
黄振荣脸上变色了:“人在困难的时候,不能割掉亲骨肉啊。”转身进屋抄起电话,要通二分场,下达了三点指示:1.把马德胜夫妇留下当临时工。
2.把转业官兵盖的“拉哈辫”土房找一间给他们住。
3.立即把女孩送还给马德胜。
放下电话,黄振荣出屋对马德胜说:“你们回八队吧,找他们领导,他们同意接收你们。”
闻讯,马德胜夫妇泪流满面,当场跪在了地下。黄振荣连忙扶起说:“共产党要让大家有饭吃。”
时过境迁,马德胜经常感慨地说:“要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救了我们全家,我们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
为事业奉献的十一年
八五二农场成立以后,黄振荣没白没黑地奔波在荒原,组织拖拉机大队一百多台机车开荒种豆,完成了当年试播任务。
黄振荣曾在1932年江西赣州战役和1940年关家垴战役中两次受伤,是二等乙级残废军人,但他每次下地,都是徒步来去。后来,战线越过了蛤蟆通河,在大和镇一带作业,有时一天要走50多公里,荒原里野兽很多,他曾多次与黑熊、土豹相遇,鸣枪打退了野兽。
一次,他在大和镇附近指挥开荒,突然接到指挥部通知,要他连夜赶回场部开会。当晚,他只身一人,在齐人高的草丛中,一气走了50多公里。按时到达会场,主持了会议。
黄振荣领导部队,执行边开荒边建设的方针,并在具体贯彻中实行了“以农为主,农牧结合,就地取材,因陋就简,节约适用,逐步固定”的措施。七千多名官兵,住进了营房,在北大荒站住了脚,并开荒达20多万亩,还扩建了八五三农场。1957年耕地面积51万亩,扩建了八五五农场。
建场不到两年,节约了开荒费用110 万元。1957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农林代表会议上,八五二农场受到了朱德副主席的表扬。
黄振荣每次召开农业会议,都从头到尾参加,耐心听取技术人员的意见。他经常深入生产队,日积月累,摸索出一整套办农场的经验。他亲自指挥根治三大涝区的施工。他尊重知识分子,重视农业科技的作用。农业生产中关键的三个20(即4 月20日完成麦播,5 月20日完成大田播种,8 月20日完成麦收),是他首先提出来的。加强成本核算,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在稳产高产上下功夫,这些都是他经常关心的课题。他懂会计业务,注重经济分析,讲究生产实效。他经常在有关经营管理的会议上强调说:“新中国是打出来的,社会主义是算出来的。”1958年5 月14日,国家农垦部任命黄振荣为八五二农场场长。到1968年止,农场面积扩大到74.5万多亩,大牲畜3166头,猪15690 头,拖拉机298 台,康拜因235 台,各种农机具2000台。年总收入由1956年的3.7 万元,提高到1968年的3206万元。1968年,全场盈利50.3万元。
他带着遗憾走了
1967年3 月,南横林子俱乐部,批斗黄振荣大会正在进行,他被某些人定为“三反分子”。舞台上,刚从北京回来的黄振荣被弯腰低头认罪。
麦克风前,会议主持人喊起了:“毛主席万岁。”台上台下人们出自内心的“万岁”声连成了一片。这时,黄振荣也举起手臂,喊起了“毛主席万岁”。于是,造反派马上出来制止,命令黄振荣放下手臂,不许喊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我要喊,这是我的祝愿。”黄振荣拍拍胸膛,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红小鬼,一辈子跟着毛主席,为什么不让喊……”于是一片“打倒”声震天动地,从此他陷入了厄运。
“说我是反革命?长征路上我是营长,我吃过皮鞋,我流过血……为了踏荒,我的脚趾甲掉了九个;我忠心耿耿地跟毛主席一辈子,红卫兵打我,说我是三反分子,我不是!战争年代我都过来了……毛主席……毛主席!”他哭着,摸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在1968年2 月26日黄昏离开了人间。
黄振荣——这位有着37年革命生涯的红军战士,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参加农垦事业的先驱,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走得那样的悄然,那样的疲惫,那样的迷茫……
北大荒的3 月,春雪特别厚。一台牛车拉着一个透缝的白皮棺材,往南横林子镇东部走去。
没有花圈,没有挽幛,没有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在凄凉的气氛中,黄振荣一一八五二农场的开拓者埋在了杂草丛中。
身在北京的王震部长听到黄振荣的死讯震怒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他娘的,斗死好人有罪!”但在那是非不分的年头,靠边站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那严峻的年代,领导和人们没有忘记黄振荣,以各种方式怀念他:1978年春,刚在铁窗囚禁了7 年的农垦部第一副部长张省三,在农垦部黄家景局长陪同下来到了黄振荣的墓前;农场总局王正林等领导也来到黄振荣墓前,沉痛悼念完北荒原的开拓者。
马德胜来了,添完土后他跟人说:“我不管他是什么人,我得到他坟上添把土……”
十年的动乱终于结束了,黄振荣的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
1985年8 月王震到黑龙江垦区视察。27日上午,八五二农场招待所,王震面前摆着毛笔、宣纸、砚台,砚台内注满着黑色的墨汁。他拿起毛笔,蘸饱墨汁,开始给黄振荣墓碑题词,当时室内气氛很沉静,只有录像机和照相机的轻微响声。王老露出沉痛的表情写出了“黄振荣同志之墓,王震敬书,1985年秋”的刚劲大字,随后把毛笔往桌子上一摔,脸转向朝南的窗户,流下了怀念的泪水。
黄振荣虽然含冤去了,但他在黑土地上创下的业绩,如不老的青松,傲然挺立在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