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北大荒诗歌的兴起
第一章 诗歌
第一节 北大荒诗歌的兴起
第一节 北大荒诗歌的兴起
北大荒早期诗歌创作,应追溯至1947年的初建时期,还可以上溯更早些。1945年抗战胜利,东北大地光复,从此结束了14年沦陷的悲惨历史。在党中央关于“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号召下,垦荒大军相继挺进茫茫荒野,在渺无人迹的苦寒之地,摆开了“向荒原进军,向土地要粮”的战场。垦荒战士们发扬南泥湾精神,风餐露宿,披荆斩棘,与大自然展开了殊死搏斗。火热的垦荒生活,激发出拓荒者们强烈的创作热情。于是,他们一手扶犁,一手拿笔——诗歌成了表达感情最简单的文学样式。
既是拓荒者,又是创作者。这是北大荒诗歌萌芽阶段创作队伍的一大特色。诗歌主要以黑板报、油印小报的形式流传民间。有些作品还不够成熟,尚属于“顺口溜”、“小快板”之类。如麦收时节油印小报刊登的诗歌:“麦黄时节舞银镰/千军万马人不闲/一穗小麦一把汗/大力生产去支前。”诸如此类直接配合生产,支援前线的诗歌,在当时甚为流行,留存下的很少。
一、徐先国的《永不放下枪》及影响
1958年3 月23 日, 著名诗人郭沫若写下了热情洋溢的诗篇《向地球开战》,为十万官兵“壮行”:
卓越的人民解放军的将士们,英雄们!/你们是六亿人民中的精华!/你们在党的领导下,在毛主席的教导下,把帝国主义、封建主义、 官僚主义的联军打成个流水落花。/你们把中国的天下/变成了六亿人民的天下…… /现在你们有不少同志解甲归田,/不,你们是转换阵地,向地球开战……
这首发表在《人民日报》显著位置的诗篇,显示了诗人的浪漫气质,真诚地表现了郭老的夸奖。
确切地说,“成都会议”之前,十万官兵已经开始行动了。从1958年1月到3月,人民解放军全军进行了总动员,声势不亚于战争年代的参军动员。层层发动,大会小会,写申请,表决心,开欢送会,戴光荣花……三军上下,一片欢腾。
从3月到5月,短短3个月时间,10万名穿军衣的“移民”,从祖国各地,从各军种、兵种,各部队、院校纷纷离队北上,向北大荒挺进。到了5月底,进入黑龙江垦区的复转官兵共8万多人,其中排以上军官约6万人,包括7个建制预备师、4 个部队医院以及撤销建制集体转业的部队学校。连同家属、非军籍的工薪制职员,以及随着这场“向地球开战”热潮席卷而来的学生,未成年的军人子弟,军队“右派”等等,号称“十万”大军。
5月7日,《人民日报》刊发了转业军官徐先国答谢郭老的诗:
感谢郭老称赞/我们去向地球开战/举起科学大旗/冲过艰难战胜自然//一颗红心交给党/英雄解甲重上战场/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 儿女离队要北上/响应号令远征北大荒/用拿枪的手把起锄头/强迫土地交出食粮
5 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王震将军给诗作者的一封信,标题为《千万人的心声》:“读了你的诗《永不放下枪》,我深深感动了。你唱出了我的心声。我相信,我们成千上万的同志们都会同你合唱……你这首诗我认为是北大荒战士们的声音,我已经请总政治部慰问团的同志把它谱成歌曲……看样子,你是已经到北大荒去了。希望你和你周围的同志们,如是你的诗中所描绘的那样英雄、豪迈……”
作者的诗原来有这样几句:
让血迹浸染的军装
受到机油和泥土的奖赏
让子弹穿透的疤伤
在黑土上泛红发光……
王震将军在信中继续写道:
我建议你改成这样:
“让胜利光荣的军装
受到机油和泥土的奖赏
让坚强有力的臂膀
在黑土地上焕发红光……”
诗句的改动,两者间的变化和对照,包含了那个伟大历史事件的起因。正如郭小川评价:“颇有气魄。可以清晰地听到英雄的豪迈脚步声,掀起了感情的波澜……作者并不是知名的诗人,然而生活的力量却使他写出诗人都未必写得出的诗来……”著名诗人郭小川还在刊载王震将军的信的当天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对《永不放下枪》的评论。他说:“首先还不是这首诗,而是这些人。只有这种革命风格的人,才能写出反映这样的人的诗来。”
《永不放下枪》一诗表达了中国军人走向另一个战场的豪情壮志;表达了千万战士的心声。此诗在《人民日报》发表后,立刻激起强烈的反响,也使作者徐先国这位少尉军官的名声大震。
当时,十万官兵把这首诗作为自己的心声,认为是这个历史事件——十万“移民”向荒原进军的号角。特别是吟诵或唱到“儿女离队要北上”这句,内心会顿时掀起千波万浪般的激情。两眼噙着泪珠,只要稍稍灼上一点小小的火花,热泪就会碰落下来。
没等作曲家们的精品问世,垦荒战士们已经按照将军和诗人修改过的《永不放下枪》,开始自编自唱了。不久,这首短诗被作为大型纪录片《英雄战胜北大荒》的主题歌歌词出现在银幕上,总政文工团和空政文工团代表总参、总政来北大荒慰问时,又各自谱曲搬上舞台,并在各新建点上教唱,先后有时乐蒙、李伟、丁家岐、潘少泉、姜春阳和芦艺等人的曲作品登在报刊上,共十余种唱法流传在北大荒的各个角落。
由于报刊的媒介作用,“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得到了众多的理解和支持,并且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吸引了广大的有志青年。当时许多军垦农场都曾收到过全国各地青年要求参加垦荒的来信,作者也曾收到这类来信30多封,多数是中学生,也有青年教师和文学艺术爱好者。
物换星移,沧桑巨变。当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还常常提起这首不足150 个字的短诗,至今有人还能吟诵几句,哼唱几声。《永不放下枪》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影响,除了诗歌本身通俗、直白、朗朗上口,内容与当时政治背景高度统一之外,主要得利于领导者们的重视和媒介的广泛宣传。但是,当人们对十万官兵转业北大荒整个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了反思,探究了整个事件发生发展的经过,透视了那场壮烈又悲哀、兴奋又痛苦、一片忠心却又有口难辩的开发运动后,开始对徐先国的这首《永不放下枪》一诗所谓“代表了十万转业官兵们的心声”的评价产生了质疑,留下许多值得深思的故事和说不尽的话题。
徐先国(1933—),原籍湖北,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8年由河南信阳步校转业来垦区。同年春天,他写下了《永不放下枪》一诗,以表达自己建设边疆的决心。先后在《光明日报》、《北方文学》、《萌芽》杂志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永不放下枪》一诗曾被分别编进黑龙江、湖北等省1958年9月出版的初中三年级、高中一年级语文补充教材。
二、“右派文人”与北大荒诗歌的发展
北大荒诗歌的发展,除了垦区这个繁荣兴旺的摇篮外,还有一支骨干力量,那就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从北京等地下放到北大荒来的诗人和作家所起的作用。1957年“反右”以后,因错划“右派”而下放到垦区的作家、诗人,如丁玲,艾青、聂绀弩、吴祖光、丁聪、梁南等,都热情地扶持和帮助过当地作者的创作。这些“右派文人”分作不同情况:有的赴北大荒之前诗歌创作上就已有相当名望,因各种原因下放来接受锻炼、改造和深入生活,如艾青原是《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聂绀弩原是香港《文汇报》主笔、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梁南原系《空军报》记者。他们来到北大荒后,积极投入到北大荒火热斗争生活中,写下了不少优秀的诗篇。
梁南,曾以长诗《危地马拉,我望见你》发表于《人民文学》而蜚声诗坛。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在忍辱负重的境况下,他仍然握笔写诗。他曾经说过:“50年代的风暴卷我到北大荒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是这里的一棵树,微不足道的,结山丁子的那样的树。”后来他果真结了果,那是上百首用血泪凝结的诗。他还说:“我的诗首首都是我的血”,故人们称其为“苦吟诗人”。在他受难期间写了《冰凌花》、《树》、《大荒之夜》、《在哪里我都开花》、《我是艰难养育的大逆子》、《雪望》、《我不怨你》、《子夜曲》、《我没有祈祷,没有……》、 《孤树咏》等诗歌。 另出版了《野百合》、《爱的火焰花》、《梁南集》等诗集。这些诗反映了诗人20余年来在炼狱中的切身感受。其中有被抛弃的屈辱和孤独;有对人民、祖国和党的苦恋;有历史的反思和对光明的追求以及诗人人格的表现。梁南在“沧桑飘零半世”后,依然相信党,对党的事业从未动摇,表现出他高尚的人格美。他在《孤树咏》中,将自己比作被人遗忘在荒野中的一棵枯树,孤独在“满头黄叶,容壮枯槁”。然而,它“向上的意志没有死亡”。他期盼,等待,期盼着和煦的春风拂来,使它复苏。
梁南的诗除了体现出人格美外,还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意象美,他的诗色彩丰富,诗意缠绵而流动。读了他的诗仿佛欣赏了一幅色彩浓郁的画。他在《燎荒之夜》中写道:
玫瑰红的夜由金红的火柴揭开/锋利的火飞起来遍地驱赶贫寒/……//为燎荒造象的,火红的立体建筑/该挨近柔香的青纱帐,再现今晚的壮观。
20年后,诗人期盼的春天终于到来,他说:“我在这块流徙我的地方,终于看到了春天”:
蓬茸的洁白从天顶摇落,/大地又给擦满肥皂泡沫。/严寒和污垢都要洗涤的,/不然,/纯净的春天往哪儿落脚?/……//走出我用惊悸撑开的眼角,/ ——你积雪覆盖住的春啊!/我祈求化雪的火瓣的火,/一往情深的火的三月/……
——《雪望》
梁南(1925—2000),四川峨眉县人,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7年被错划“右派”,1958年来北大荒,平反后调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
聂绀弩(1903—1986),笔名耳耶,湖北京山人。我国著名作家、评论家、诗人。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改造。后调至牡丹江农垦局主办的北大荒文艺杂志社任编辑。1961年,聂绀弩返回北京。在“北大荒”的4年间,写有七言律诗50余首,辑成《北荒草》,同他在去“北大荒”之前和之后写成的古诗《赠答草》、《南山草》合编成《散宜生诗》,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由胡乔木作序。胡乔木称聂绀弩的七言律诗为“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一株奇花”。在诗集中作者还有自序,叙述了他当年在北大荒的一段生活。
《北荒草》从题材上可划分为四类:
(一)写自己的劳动生活
诗人不是以客观的立场去看别人的劳动,也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同情劳动者,而是写诗人——劳动者自己,歌唱诗人接受改造的劳动生活,在那种难以想象的苦境中无颓唐悲观之怨气。正如胡乔木给《散宜生诗》作序所说:“对生活始终保有乐趣和诙谐感,对革命前途始终抱有信心。”如《北荒草》的第一首诗《搓草绳》:“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一种最简单的劳动操作,诗人予以诗化,很美。刨冻菜,在北大荒的冬天,是常见的累活,诗人以“刑狱流放”之身带罪改造,干苦活不觉其苦。一锄下去冰屑四溅,可诗人的心境是苦中寻乐。“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宵花灯下陇畦//千朵锄刨飞玉霄/一手拜捧吻冰姿//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刨冻菜》)。诗人的胸怀超然自我,旷达、诙谐,溢于言表。
又如《削土豆种伤手》: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足乱眼昏花。
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风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诗人由北国的“土豆”,联想到南国的“红豆”,一颗顽皮的童心,由男女之情爱,幻化为爱国之情。“难凭赤手建中华”一句,隐含了诗人身处逆境,有志难申的内心痛苦,献身祖国的赤诚不被人理解,反视为“狂言”,欲说还“羞”,“狂言在口终羞说”——鼓了很大的勇气才终于说出来, 这是何等的苦涩与悲哀!作为“右派”, 聂绀弩看到自己是被抛弃了的“另类”人物,没有一点阿Q气,如何活得下去!因此诗人说:“Q气是奴性的变种,当然是不好的东西,但是能以它为精神依靠,从某种情况下活过来,它又是好东西。”
(二)赠友诗
如《脱坯同林义》“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在重体力的劳动中,还想到了古代“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为国家建功立业。其中《拾穗同祖光》(第二首)更为幽默风趣,乐得开心,令读者不禁哑然失笑。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聂绀弩当年与著名剧作家吴祖光同被错划“右派”,遣送北大荒改造,一同去干捡拾麦穗的劳力活,前首诗中有“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陶渊明“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之典,用得贴切自然。后一首中“寄语完山尹弥勒”句,隐喻在完达山接受改造的画家尹瘦石,弥勒指法国名画《拾穗者》的作者,他画的《拾穗者》是一妇女形象,而他俩是男人,诗人以玩笑诙谐的口语说:你尹瘦石来到密山要画拾穗者,不要把我们误作女士画了。
(三)歌颂北大荒的诗
如《北大荒歌》,真实反映了北疆黑土地的原始风貌,豪放浓郁,满纸淋漓。非“驱而北者”,是写不出来的。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蓑草枯苇塘。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作食粮。何物空中飞,蚊虫苍蝇,蠛蠓牛虻;何物水中爬,四脚蛇,哈士蟆,肉蚂蝗。山中霸主熊和虎,原上英雄豺与狼。烂草污泥真乐土,毒虫猛兽美家乡……大烟儿炮,谁敢当?天低昂,雪飞扬,风颠狂。无昼夜,迷八方。雉不能飞,狍不能走,熊不出洞,野无虎狼。酣战玉龙批甲苦,图南鹏鸟振翼忙。天地末日情何异,冰河时代味再尝,一年四季冬最长……
《北大荒歌》作于1959年3月4日,也就是聂绀弩下放北大荒的次年。据他回忆说:“1959年某月,我在八五○农场劳动。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是上级指示。第一次正式写旧体诗,大半夜了,交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第二天领导宣布我做了32首(以四句为一首,这首古风有32个四句)。”此诗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尘封了20多年,于1984年发表在总局《黑龙江农垦(党史)资料汇编》第4期上。
(四)即兴偶感的诗
如《丁聪老头上工图》、《嘲王奇赶车》、《柬周婆》、《怀张惟》、《赠胡考》等。
聂绀弩用古诗格律表现新生活,这是一种古为今用的创造。他的诗写出了自己的风格,诗中杂用典故,十分自然,毫无艰涩之状,尤其他用新的感情,自铸合辙押韵的名句和对仗恰切的联句,为旧诗形式表现新时代新生活提供了范本。这些名句、警句如:“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地里烧开水》)。“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放牛》)。“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柬周婆》。“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伐木赠尊棋》)。“地里葵花和雨画,袖中茶叶当烟烧”(《赠徐介城》)。这些优美的诗句,毫无雕琢,出自天然,是真正空口白话的古体诗,表现了诗人的创造。它不仅真实地记录了诗人当年在北大荒那段历史的痛苦和欢乐,而且给黑土地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用胡乔木的话说,这是“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1958年在北大荒劳动期间,著名漫画家丁聪为聂绀弩画了《老头上工图》,聂见后兴致大发,即题《丁聪画老头上工图》七律一首,诗曰: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部基。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