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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 瑞 先
  初见北大荒烧荒的景观,我曾被撩拨得激动不已。狂躁蹦窜的火龙,哗哗啪啪的声响,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和那顶烟奔跑的烧荒者,着实让人觉得那是一首诗。我曾以《垦荒曲》为题,赞美垦荒者是用火为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打上了“第一层底色”。
  后来,我也做过烧荒者,饱尝过火烤烟薰的滋味儿。烧荒使我悟出,美的创造往往伴随着痛苦。在雁窝岛的农场纪念馆,火的故事更深深打动我的心:那些为扑救山火被烧焦了的男女青年,烧的全身只剩下了一小截皮带,一双胶鞋底……那是一支北大荒开拓者与火搏斗的壮歌。望着那一幅幅照片、一件件遗物,那一片挟烈焰裹浓烟的大火顿时燃起在我的心海上。
  “我咋就碰不上火神爷呢?”一次劳动间歇时我信口这样说。身旁的一位老职工听了一惊:“说不得!一说准来事儿!”
  事儿还真来了。一日采访归来,刚出连队一里多地就见荒原上一条火龙在滚,火光里有七八个人在晃动。火龙借着风势正扑向五大垛马草。这些马草是几十匹马一冬的口粮,是二三十人顶烈日苦干了一多月打的。我折断一棵小树,奔向火场。一堵几米高的火墙迎着我呼啸而来。不穿过这堵火墙就不可能接近马草垛。可那一刻,正是死神扑向我的一刻!好在我滚进了拖拉机压过的车辙,野草稍微稀疏,且倒伏于地,荒火稍稍收敛一点气吞活人之势。我总算躲过一了场大难,但左眼眉毛被燎去了一半。
  钻出火墙一看,荒火已吞噬了一垛马草,草垛像一团大火球,蒸腾的热浪将整个垛顶掀上了天,就像氢弹爆炸的蘑菇云团。我顾不得安顿惊魂,拼力打火,在四垛马草周围打出了宽宽的防火墙道。脚下燥热难当,满是发着暗红的灰烬,汗水和着草灰把扑火的姑娘小伙儿全都扮成了大花脸。嗓子眼里也都飞进了草灰,但好歹保住了马草垛。我初次领教了荒火的神威。
  另一次扑火,我正患渗出性膜炎。一天,团广播站忽然报警:“修配厂失火了!”那时候我很瘦,虽正患病,但腰腿利索,飞一样地向浓烟滚滚的修配厂奔去。当见到浓烟里的火光时,一股恐惧感突然暗暗袭来,甚至还想到了死。也许是有了上次的经验。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当我终于冲进满是火焰的车间里,那沉重的恐惧感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
  在烟火弥漫的一个角落, 我发现了一根长长的氧气瓶。如果这个家伙炸了, 还不是个小“原子弹”。我扑过去,先抬起一头,然后把它扛了起来。我还从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神力,竟一直扛着这个大钢瓶走出车间,扔到远远的雪地里。
  返回车间时,火开始贴着地面像水一样泛滥过来,因为地上有油。在车间里待修的小型车的轮胎和五台拖拉机的油箱先后爆炸了。油箱一炸,屋顶上也有了火。巨大的门式吊车开始燃烧,大铁梁也被烧红了,慢慢弯曲。
  在火的包围中,人们自动分成几组,抢救车床、创床、冲床、压力机……我无法再赞叹火的景观,我诅咒这鬼火。火烤得我受不了了,眼睛流泪,睁不开,脸和手背被灼得生疼,但这又被我抛到脑后。
  我把涂满了雪的皮帽子歪扣在半边儿脸上,用帽翅遮住皮肉。几个人叫着搬抬起一台车床,撞碎玻璃给滚到窗外去了。接着是搬一台油压机,不料底座固定在水泥地上。用搬子拧镙丝显然来不及了,急红了眼的人们吼叫着“一!二!三!”奇迹般地感动了机器。我记不得身边的男人女人谁是谁,每台被抢救出的机床上都有与油污混合在一起的鲜血。我的手多处是伤,棉裤裤角渗出了血。
  一台重四五吨的车床实在搬不动,有人从窗子外拉进一条钢丝绳,用拖拉机生拽。为控制机器移动的方向,几个男青年在边上用力推着。突然,车床倒了,斜靠在窗子上。三个男青年闪不及被压在下面,其中一个知青的双腿被轧断了,骨茬子相磨叫人发出痛苦的声音。这小伙子是路遇大火,赶来抢救车床的,他叫郑军,是北京知青。他牙关紧咬,大眼睛痛苦地闭着,闪着青春光泽的圆脸也变得惨白。我们将他拉出来时,他的腿似乎长了一大截……
  尽管我们奋力抢救,但大火已不再容人靠近了。 2 000平方米的大车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屋顶轰然坍塌。热浪从窗口、门口呼地扑了出来……
  火过去了。
  北大荒火的故事太多了!火把人类带进文明,人类又在火的面前接受考验。或者,知青正是这样被考验的一代人。而令人欣慰的是,他们都交出了一张张火红的答卷。
               (范瑞先,北京知青,现任《工人日报》新闻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