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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收获无愧人生

黑土地上收获无愧人生



              ——我的新闻工作职业生涯 
                  范 瑞 先
  得知我评上了高级编辑,弟弟妹妹们提议我办一桌庆祝庆祝。
  饭桌上,已经行动不便的老爸有点动情:“一个初中毕业生能当上高级编辑,在咱们家族也是个奇迹了。我敬你一杯!”我赶忙说:“感谢爹妈教育,感谢弟妹帮扶。”我的北大荒战友、妻子陈方说:“也得感谢北大荒!”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我1978年9月调入工人日报社当编辑,至今已28年,但我把自己的“新闻工龄”算作 34年,因为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十三团宣传股当新闻报道员、新闻干事的 6年,才是我干新闻工作的真正起点。
  1970年到1976年,我从21岁到27岁,这期间在团宣传股专职干新闻报道。发稿的主要对象有五家:《兵团战士报》、《合江日报》、《黑龙江日报》、佳木斯人民广播电台、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我们也给《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等写过稿。因为我们团位于饶河县的乌苏里江边上,算是名副其实的边防第一线,所以我们给报道组起的笔名叫“红哨所”。我们的见报稿数量不多,名次位于六师10个团的中下游。但是,那段生活给了我丰厚的文化营养,给了我做人的准则和德行,决定了我干新闻工作的职业生涯。
  一个初中生的文化底子太薄了,更不会采访、提炼主题。虽然一年到头不停地写,但结果是广种薄收。那时候兵团有一个非常好的培训机制,师和兵团举办的新闻培训班,以及新闻报道会,成为了我的大学。那年,六师宣传科利用冬闲举办新闻干事培训班,不知是谁的创意,把办班的地点选在了黑龙江边上的几间土坯房里。这个地点可非同一般,因为中国渔民用利斧砍断“苏修”炮艇高压水龙头的事件就发生在这里。由于边境形势紧张,这里所有人员都后撤了,留下了空无一人的村庄。据说,在这么危险的地点办班是经过师领导特批的。这让我觉得我们是一批十分重要的人。
  土坯房里冷墙冷炕,不烧柴为的是不让对面的敌人发现一缕烟。被褥都是自己带去的,虽然很厚但仍难御寒。每天钻被窝时,我们都唏唏嘘嘘一阵。按钟点熄了灯,周围一片寂静,惟有那黑龙江水拍岸的声音不断传来。过了这么多年,那江水声还有时响在我的无眠之夜,而且每每都令我有几分莫名的激动。
  培训班的新闻课,由宣传科长和新闻干事讲,每人都准备了讲稿。我在这个寒冷的边境土坯房里,如饥似渴地接受着关于新闻采访、新闻写作的知识,把“新闻的主要体裁”、“消息和通讯的结构”、“新闻导语的类型”等等,密密麻麻记在本子上。除了新闻专业课之外,还讲了新闻工作的意义,还讲了国内外阶级斗争形势。那情那景,真让人有几分进延安抗大的感觉。“无产阶级新闻战士”的头衔,就是这一天暗自给自己加冕的。那次培训班不过就三四天,但感觉十分充实。
  那时候新闻报道会的一个重要内容,那就是让成绩突出的新闻干事介绍经验。这也让我受益匪浅。二十七团的周萍芬(上海知青)采访中遇大烟炮跌入雪沟险些牺牲的故事,二十五团的杲文川(北京知青)刻苦学习自学成才的故事,以及许多战友的故事,都沉积在我心里,成为我永远的营养。
  为了提高写作水平,我拼命找书看。那年冬天,在六师师部开报道会时,认识了师宣传科的文化干事李龙云。他也是北京知青,老高三毕业,给师演出队写话剧,还发表过一些短诗。一次,在他办公室的单人床下,见到了一个装满书的箱子,很是眼热,就问能不能借几本给我。他说行,但“一,别借给别人;二,千万别丢一本”。他箱子里的书大都是诗集。第一次,他向我推荐了闻捷的《天山牧歌》,李季的《玉门诗抄》,雁翼的《抒情诗草》、《白杨颂》等。我知道这些书都是他从北京偷偷带到北大荒的,他又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我抱着这包书寸步不离身地回到团里。
  读着这些诗集,我感到了世界的丰富和多彩,也感到了自己知识惊人的匮乏。我盘算着一定要读完龙云那个书箱里的几十本书。龙云似乎很理解一个喜欢读书人的心,每当我托人将书还给他时,他便把准备好的另外一个捆好的包让人捎给我。冬天,有时大烟炮一刮几天,团部去师部的路就封死了,一封有时就是半个月。读不到“新书”,我就再读一遍还不回去的“旧书”。我们交接这些书,主要靠团部去师部的大客车,托的都是非常可靠的人,生怕这些书有什么闪失,也怕引来政治上的麻烦。就这样,我后来读到了冰心、闻一多、郭沫若、艾青、阮章竞、郭小川、田间、李瑛、贺敬之、公刘、流沙河、傅仇、张志民、严阵等诗人的诗集。龙云后来又发表了一些诗,有一首《风雨楼》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后来,我终于也发表了自己的作品,一组刊登在《光明日报》上的散文诗《垦荒曲》。
  我终究未能成为一个诗人,但读书却帮助我后来成为一个称职的新闻工作者。李龙云也许是从诗人那里读懂了对社会的责任和对人民的情感,后来写出了《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正红旗下》、《万家灯火》等剧作,成为我国著名的剧作家。
  我常想,北大荒精神不但让我们收获了数以万吨计的粮食,建设了成片成片的新农场,还让我们收获了令自己感到无愧的人生。有时候,静下来,会不经意想起那些生活片段——
  为了采访一个边远连队烤粪(为了施肥时撒得均匀,提前把冻粪块烤化)的做法,大年三十儿坐着马爬犁走了 40多里,冻得脚指头痛;为了圈回被江水漂浮起来的800立方原木,也为了收集素材,在 9月里的乌苏里江水里泡了三天;为了采访新建连职工的事迹,睡在能飘进雪花的帐篷里,早晨被子上结了一层霜;为了从边远的连队赶回团部写稿,深夜遇到一条恶狗追咬,狼狈地爬上一辆拉木头的拖拉机才化险为夷;为了采访冬夜脱谷的战士,在现场参加劳动,由于天寒手僵,自己竟可笑地将铁叉戳在自己脚面上,血浸透了厚厚的棉胶鞋;采访归来途中,见草甸里荒火正扑向马草垛,立刻奔过去加入打火队伍,越过“火墙”时大火燎焦了眉毛……
  与孩子们说起这些已经很不完整的故事时,没有一丝苦味,还隐隐溢出几分满足感:那毕竟不是人们想经历就能经历的!
  在北大荒经历的酸甜苦辣,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责任。对于我,那是一笔珍贵的财富,我相信它会让我受惠一生。我非常喜欢战友们相聚时爱说的这句话:“喝了北大荒这碗酒,天下的什么酒不能对付?”
  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别人眼里,我是把大好青春抛撒在那黑土地上、现在一无所有的人。而我自己知道,北大荒给予我的财富我都带回来了。1978年 8月,我得知“文革”期间停刊的《工人日报》要复刊,于是便找到工人日报社。没有任何文凭,只把一卷子刊登着自己稿件的报纸递到报社同志手里。一个多星期后,报社从我当工人的北京机械施工公司调走了档案,通知我到报社报到。
  《工人日报》正式复刊后,我先是编读者来信专栏。这期间正是全国拨乱返正时期,每天报社收到的诉苦申冤的来信都有一麻袋。我们几个编辑加班看稿子,精选其中有代表性的案例赴当事人单位调查,然后视情况公开见报。随着大量对冤假错案的控诉不断公开发表,每天读者来信有时有两三麻袋。我们满负荷工作仍看不过来这些来信,一个月积压的来信堆满了一个房间。后来,社长专门召开会议要求全报社所有编辑都读来信,挑灯夜战也不能让读者来信积压。那时候,我们编辑的读者来信专栏,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我的工作也得到了一些老编辑的肯定。
  一年以后,我被调到总编室的夜班编辑室,编辑要闻版和综合新闻版。全国性大报的编辑工作,对我提出了必须系统学习新闻专业的要求。1979年至1981年,我在中国记协职工新闻学院读完了新闻专业的所有课程。虽然这所学院属于职工大学,但授课的老师却都是北大、人大等高等学府的教授。我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尽管由于女儿出生使我休息的时间很少,但我没有缺过课。因为给孩子取牛奶有时间限制,我常常带着刚取的牛奶进课堂。几位没结婚的学友,笑我是“拎着奶瓶上课的同学”。
  系统地学习了新闻专业理论,才使自己真正获得了成为一个职业报人的可能,也使自己萌生于北大荒黑土地的、干一辈子新闻工作的理想,有了真正实现的可能。1983年以后,我先后被任命为总编室副主任、夜班编辑室主任、要闻版主编、工人日报新闻研究所所长。
  如何评价自己的工作?自认为实在是属于一般化。但是,我觉得没有辜负黑土地对我新闻专业的启蒙,因为我毕竟在一家全国性大报成为一个称职的编辑。申报高级职称时,报社对我的《推荐意见》基本概括了我工作情况:
  在新闻实践中,他刻苦学习,具有较强的创新精神,成为一个优秀的职业新闻编辑。
  他热爱新闻工作,在夜班编辑岗位上连续工作了15年,成为熟悉版面编辑工作各个环节的业务能力突出的骨干。从理论到实践努力将新闻版、特别是要闻版办得鲜活起来。
  在他主持夜班编辑室和要闻版期间,多次向编辑部领导建议大力提倡短新闻和现场新闻,使头版头条位置出现了一大批六七百字的短新闻,加上短评或编后才 1 000多字。短头条和现场新闻给新闻版带来一股新风。
  他重视并善于运用新闻图片。他编辑了一批在新闻摄影界引起好评的系列新闻摄影报道。他编辑的一些优秀的新闻照片还上了头版头条。他特别善于在重大典型报道中运用图片,使典型报道图文互补、两翼齐飞。
  他竭力主张将工人日报突出平民特色。他主持夜班编辑室工作期间,成功地举办过《凡人业绩》新闻摄影大赛。颁奖时张爱萍欣然到会,还当场题词“融时代于瞬间化伟大于平凡”。他坚持在要闻版办好《职工明星谱》这个专门写一线普通职工事迹的平民专栏,使之两度获得中央主要新闻媒体名专栏称号。
  他还积极为头版头条配发评论,阐述对新闻的理解和所受到的启示。例如《当把勤政铭刻心头》、《赠之以鱼,莫如授之以渔》、《谁讲道德谁得利》、《警惕“老板心态”》、《公仆,不要自毁形象》、《贵在创新》等,受到作者和读者的好评。他为通讯《好人徐虎》撰写配发的本报评论员文章《做有觉悟的老百姓》,还被收入中宣部新闻局编辑的《新闻报道精品选》(1996年第2期)。
  1994年担任要闻版主编以来,他参与了30多次重大报道的版面策划,指导或亲手完成了1 000多个头版头条的具体编辑工作。
  从2001年担任工人日报新闻研究所所长职务后,全力投入新闻理论和编采业务研究工作,发表了20多篇10余万字的业务研究文章。文章内容包括新闻标题、新闻导语、新闻照片、重大典型报道、关注弱势群体的报道、关于工人日报的特色、新闻漫画、版面语言研究等。同时,他主编内部业务研究刊物《实践与思考》50期,亲手编辑稿件80余万字。
  在这份有总编辑签字的《推荐意见》里,提到了我在夜班编辑室岗位连续工作了15年。每天上夜班,乾坤颠倒地生活了15年。一些白天睡不好觉的编辑上夜班上怵了头,我却很喜欢这项用版面语言对稿件新闻价值进行再挖掘的劳动,因此我一直睡得着吃得香。我还以《苦乐年华》为题写了篇散文,发表在中国记协办的报纸上。我们这些夜班编辑以苦为乐故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的两位记者知道了便来采访。他们跟我们上了一个夜班,记录了我们紧张的工作,签完大样后的轻松,以及吃夜班饭时的欢快。还对我进行了录音访谈,采访我的记者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崔永元。1987年,我们夜班编辑室获得全国新闻系统先进集体称号。在人民大会堂,给我颁奖的是在主席台中间的李瑞环同志。
  我采访过新疆军区边防部队,采访过刚刚建省的海南岛,采访过 800米深矿井里的采煤工人,采访过大兴安岭的火烧迹地,采访过在美国举办的世界友好运动会,但最让我动情的是两次回北大荒的采访。一次是黄海、曹焕荣组织的中央新闻单位北大荒回访团,一次是我带队的工人日报赴北大荒采访组。两次采访,大家合作完成了两组报道。第二次采写了 6篇通讯,这组系列报道的总标题就是《黑土地·北大荒人》。头一篇《风华正茂北大荒》,发表在1997年7月4日《工人日报》头版头条。
  我将刊登着这两组报道的报纸,与当年从北大荒带回来的几张《兵团战士报》珍藏在一起。对于我,它们是珍贵文物,是我这个从黑土地走来的新闻人的脚印。
                 (范瑞先,现任工人日报新闻研究所所长、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