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财富


　　　　　　　　　　　　　　　　 胡 志 刚
　　盛满着深情的斯摩勒山麓。
　　涌动着春潮的阿布胶河畔。
　　五月，在北大荒一个充满生命的五月里，踏着浓绿的春意我到了这儿。
　　山，不是有名的山，河，不是有名的河。但我的心还是陡然升起好多的兴奋和激越。因为不需要何种解释，也不需要任何介绍，我便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它的巍巍和峻秀、蜿蜒与绵长。
　　这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地方……北大荒，这里凝聚了一笔永恒的财富。
　　没来之前领导说：“去八五九，去八五九医院采访医院护士班，她们的事迹对弘扬北大荒精神是绝对的典型”。我想是这样。
　　1990年护士节，中央电视台有消息称：黑龙江省八五九农场医院护士班26年护理三位截瘫病人，而病人与护士们非亲非故……
　　我笑了。笑记者的浅陋，笑记者的画蛇添足。
　　实施救死扶伤，传播人道主义，医院之天职，护士护理病人，还值得大惊小怪？
　　我沉默着。
　　不久，黑龙江《农垦报》也报道：八五九农场医院护士班26年护理病人，被黑龙江省政府评为“三八”红旗集体，团省委评为学雷锋先进集体……
　　我犹豫起来。
　　现如今掺假的事太多，越是吹得响的越是这样。电视广告有没有？这是世界名牌，那是国家金奖，结果买回家一看连厂家都找不到，全假的。
　　但最终我还是来了，实实在在地来了。
　　医院在八五九农场场部中心。弯弯曲曲的阿布胶河从门前流过。汩汩而淌的河水犹如跳动的脉搏铿锵而有力。门口是一片硕大的沙果园，繁花挂满枝头，蜂回蝶转，芳香袭人。
　　我是独自来的。
　　这是习惯，其实人世间有很多事都这样，一旦演绎成为习惯就很难改变。
　　我很烦那种大帮哄的采访，采访完大帮哄，大吃大喝的场面，端着装满辛辣液体的酒杯你碰我撞，不喝显不出你的真诚和友好。喝了，自己又力不胜酒，醉熏熏的别说采访，结果连自己的姓都忘了，丑态百出，千害无一利。
　　走进病房，我耳红心跳了。真的，作为记者，我走南闯北这不是第一次碰到。
　　病房里有两位病人，其中一位躺在病塌上看书，而另一位却一丝不挂，任由两位护士给他擦洗身子。屋里的气氛很安静，很详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却难为情起来。这算什么？事后我问其中一位护士好意思吗？她听了灿然一笑说：“有啥不好意思，病人嘛！”极坦然，极真诚，极平常。
　　急尘暴、大烟炮，磨沼江河交织编成它的博大精深。当第一幢马架子扛住满天飞雪，第一柱火把点燃蛮荒之后，英雄的北大荒儿女们前赴后继，用40年的风霜雨雪建起了 140多座城镇，开垦出 3 000万亩良田，生产出几百亿斤粮食，这是神奇。今天，当他们用沉重的情感积攒了一笔财富，一笔永恒千古的精神财富，更是神奇。
　　我采访着、感受着。在医院的日日夜夜里，我的血液始终奔腾不息。
　　这里的每一个故事，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感受到了它的高尚它的庄严它的神圣！
　　我也感受到了我的渺小。
　　1964年冬天。
　　风，肆虐刺骨的西北风带着狰狞任意抽打着旷野的生灵；雪，带着春秋压抑后的蛮横吞噬了村庄、田野和森林。
　　倒下了，一位25岁的大荒汉子倒下了。在这疯狂四野的严冬，重重地倒在了他生活了25年的黑土地上。从此他就没站起来过。这汉子就是在医院被护理了30年的杨德才。
　　他是在饶河县双山伐木倒下的，他被一棵参天大树砸断了腰椎，而倒在黑土地上。
　　25岁的青春正是容易激动的年龄。
　　北大荒的开发需要他，北大荒的未来需要他。命运却给杨德才开了一个玩笑。这一切都将成为昨天的故事。
　　天空变得灰暗起来。
　　悔恨、痛苦、绝望。
　　25岁的年轻汉子，那个为开发北大荒，建设北大荒的汉子，绝望中抓起了220伏的电线……
　　从此，在八五九这1 3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确切点说是在那所普普通通的医院里，演绎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作为女人，她的一生没有太多太浓烈的传奇色彩。
　　60年代末期，她同许多青年一样从南方的一座小城来到了北大荒。在这里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应该完成的事情。嫁丈夫，建家庭，生孩子，然后把女人的一腔柔情全部渗进那个为世人奋斗一生的天地里。
　　30年前那天，当她——医院护士长唐文锦发现杨德才抓起电线时心都碎了。她声嘶力竭地拚命抢下杨德才手中的电线，杨德才哭了，拚命地哭。唐文锦也哭了，伤心地哭。她想劝他，又觉得世上劝人的语言都很苍白；她想走开，又觉得让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无声无息中消失又太残忍。最后她只好打来热水，拿来毛巾为杨德才擦去脸上的泪痕，帮他洗脚洗身子，尽用一个女人的温柔和善良去慰抚那颗渐渐枯萎的生命。以后为了鼓励杨德才直视人生顽强地生活下去，唐文锦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陪坐在杨德才身旁，给他讲生命的意义，讲北大荒辉煌灿烂的明天，讲(前)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杨德才低位截瘫小便失禁，需用导尿管插入尿道排出，常使他尿导感染痛苦不堪，细心的唐文锦就用避孕套套管排尿，使杨德才少了痛苦少了感染的机会。由于病人长期卧床不起导致大便干燥板结无法排出，唐文锦就用肥皂水分五次灌入病人的直肠，然后用手在腹部反复挤压协助排便，常常累得大汗淋淋，筋疲力尽，腰酸脚软……
　　春雨贵如油，润物细无声。
　　在日月交替的无边岁月里，杨德才跋涉过了生命的魔沼地段。今天，面对记者的采访，他幸福快乐中透着庄重，是文锦大姐和护士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爱是生命的源泉，爱是净化世界的清洁剂，也只有爱才能把世界变成美好的人间。
　　1972年麦收。
　　阳光温温柔柔湿漉漉地挂在天空，麦子收在场院里堆成小山。然后就在这收获果实的季节里，因一个玩笑导致一个“旱地游泳”，又使一个18岁男子汉……上海知青节李汝光倒下了。
　　没有杨德才那样悲壮和富于意义，但仁厚的北大荒人却没有因他的无知而拒之千里……却以北大荒人有的博大襟怀拥抱了他。
　　“如果生活中没有希望，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残酷，人常常是靠希望活着的，人活着总要希望点？”在我寻找护士的昨天和今天的时候，李汝光面对记者说出了这段富有哲理的话来。我想这是他的生命感悟，这是经过生命和意志长时间浓缩后得出的真理。
　　20年前，当他得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将不能站起来时，他才18岁，18岁的生命好年轻。残酷的现实使他失去了生存的信念。他酗酒，吃大量的安眠药，割动脉血管，他觉得生存已没有意义。
　　一个人可以忍受物质的贫困，肉体的痛苦，去很难支撑和承受精神上的打击，特别是当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一齐袭来的时候，人就更需要坚强的支柱，而李汝光所需要的精神支柱便是当时已50多岁的农场职工医院护士长蒋爱雅。
　　上海，李汝光的家。
　　他回去了，带着残躯和诸多的失落。
　　父亲落泪了，母亲落泪了，兄弟姐妹却露出了鄙夷的目光，你在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吧。
　　李汝光又回到了北大荒。
　　此刻他的心已支离破碎。
　　于是蒋爱雅出现在他的面前，洗去他一路风尘，从家里带来饭菜，一口一口地喂他。抚着他的身体给他刷牙。李汝先大便干燥，蒋爱雅用手伸进肛门，一点一点往外抠……
　　人说母亲的爱最深最伟大最无私，李汝光就是在那个时候真真实实地感受到的。
　　1982年，蒋爱雅就要随丈夫调回南方工作了。
　　那天，天空的云层滞重而厚实。
　　临走之前，蒋爱雅买来了大包罐头、水果、糕点和奶粉送到李汝光他们的病榻前，动情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汝光，11年来我照顾你们不周到，我要走了，您们病友要相互关心相互爱护，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做一个自强不息的人。”说着流下了两行晶莹的热泪。躺在病床上的李汝光望着蒋爱雅慈祥的面孔，眼前交替着她为他洗澡，喂饭的情景更是百感交织，心潮澎湃，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好……”
　　一声动情的呼喊疑固了空间、凝固了日月。
　　医院门前的沙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有那潺潺不息的阿布胶河，吟唱着一首古老而又绵长的歌。
　　北大荒，你是什么？
　　是荒凉？是冷漠？是爱的交错？还是爱的横流？
　　日子摇摇晃晃从历史中走来，历史又在摇摇晃晃的日子中走去。岁月，就是这样过往不休。
　　人生是什么？
　　是奉献？是永远的奉献？北大荒人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答案？
　　1979年，18岁的青年张振德不慎从车上摔下，腰椎压缩性骨折，下肢截瘫，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
　　从此，八五九医院的护士们奉献了更多的汗水和真情……
　　过节了，护士班的姐妹们做上可口的饭菜，送到病房，大家一块吃一块笑。小小的病房盛满了欢乐；
　　三病友的衣服脏了破了，护士们就带回去连夜拆洗缝好。
　　病人的空间太小太窄，于是在明媚的春天，云淡的夏季，成熟的秋天，医院门前沙果园里就有了护士和病人说笑的身影……
　　我，作为记者的我，便在这黑土地上寻找到了爱的轨迹。
　　这是开春后的一场雪。
　　金灿灿的阳光将远边的雪装点得格外绚丽多彩。树，是雪挂树，冰清玉洁，赏心悦目。
　　风中，送来一首歌，一首曾催动千百万人泪下的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从第一个病人入院到今天，30年的岁月，30年的艰辛，30年的奉献，10 950个日出日落，难道护士们没有过一次退却和动摇？
　　我又来到了医院。
　　“她们不是圣人，她们怎么没有过动摇和退却”。医院院长说。
　　陈小红是位很现代派的青年。所以就有很多现代派的幻想：作家、歌星、演员。那种千人捧场万人喝彩的场面很令人晕眩。
　　那一天她穿上了白大褂，那一天她走进了病房，那一天她给病人洗澡……
　　理想和现实脱节了。光着身子的男人，发着尸臭般的褥疮。恶心、委屈，她伤心极了，蒙着被子哭得天昏地暗。
　　故事在这痛苦的现实中演绎着。
　　护士周基花给病人送水，她没有发现杯中有一黑点，而病人却责怪她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一下将水全泼在她的身上。而小周当时正怀孕腆着肚子行动十分不便。
　　无数次毁灭，无数次新生，铸造了北大荒的博大和精深。
　　无数次痛苦，无数次选择，铸然了护士们的坚强和宽厚。
　　今天，当你问八五九医院的任何一个护士，后悔当初的选择吗？而每一个都会回答你：不后悔。
　　这就是北大荒人，这就是北大荒人的风格。
　　“战斗和幸福，革命和青春，这里的生活乐谱中，永远是一种美妙的强音！那每一粒金黄的果实里，都含着一颗透亮的心……”桔黄色的台灯下，当我铺开稿纸想将我这一段时间所感所受记录下来时；诗人郭小川《留在北大荒土地上》这首诗，骤然响起在我耳边。“继承下去吧，我们的后代子孙，这是一笔永恒的财富”。
　　(胡志刚，原农场宣传部副部长，现任洪河农场宣传部部长。原载1995年5月《文明导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