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河上的歌声
七星河上的歌声
陈 兰
朋友,如果你曾经是一个北大荒人,你是不是常常梦到北大荒,梦到草甸子、土坯房、拖拉机、树林子……离开那里20多年,北大荒的影子在你心里根深蒂固,挥之不去,每当想起来,总是激动不已———因为我们年轻时在那里生活、工作和唱歌。
七星河在七星农场南边从西向东蜿蜒流入乌苏里江。1968年春节刚过,农场在七星河边大会战,架桥铺路。我们20多个离开北京才两个月的知青被选中参加七星桥建设。红色的拖拉机拖着大爬犁,在白茫茫的雪野奔驰,阳光照耀着我们崭新的蓝棉袄和一张张兴奋的脸。蓝天、白雪、铁牛、我们,太美了!廉洁情不自禁地高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大家齐合:“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大家沉浸在不断飞出的歌声中,一会儿《七律长征》,一会儿《祖国颂》,一路歌声把我们带到七星河。
七星河上白雪覆盖,天地相连,分不清哪儿是河,哪儿是岸。雪地上散落着几个草绿色的地窨子,每个地窨子门前红旗呼啦啦地飘,屋顶的矮烟囱冒着白烟,这就是我们的会战工地。我们住的地窨子是半截地上、半截地下的帐篷,里面两排大通铺,过道上用汽油桶做的火炉烧得正旺,火炉上的水壶冒着腾腾热气。一排玉米秸从中间把地窨子隔开两间,一边住男生,一边住女生。屋顶200度的大灯泡把到处照得雪亮。新家,真不错。
第一站是铺路,任务是在化冻之前炸开冻土,堆起高出地表5~6米的路面,沉积一年后作为路基。我们每天和土地滚在一起,男知青抡起镐头,劈开一块块冻土;女知青就用特制的背板,背起硕大的大块健步登上路基,在路当中歪身扔下土块,又飞快地跑下去,另背一块。小伙子们浑身冒着热气,手套磨破了,两手都是泡;姑娘们双肩红肿,满脸通红,气喘嘘嘘。苦和累难不倒北京知青,却激发我们更加高涨的劳动热情,我们用歌声表达建设边疆的豪情。一声哨响,休息了,有人开始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然后更多的人随着唱。歌声感染了相邻筑路的连队,大家你一首我一首互相拉着歌,“我是一个兵……”“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筑路工地歌声激荡。夕阳西下,扛着镐头铁锹,背着背板,沿着高低不平的小路,我们排成一队回家去:“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伴着歌声和汗水,小伙子们稚嫩的肩膀变得粗壮有力,姑娘们绯红的脸庞变得更加美丽,茫茫的雪原上一条黑黄色的新路缓缓延伸向远方。
春天悄悄来临,冰封的大地开始融化。一天下工回来,没膝的浑水灌满了我们建在低洼河滩上的地窨子,眼看就要漫上大通铺,床下的脸盆、茶缸、鞋子在水上漂来漂去。这一晚,大家在湿漉漉的床上熬了一宿,第二天早早起来,选块高地,盖了一顶地上帐篷。春天的北大荒就是一个烂泥塘。搬家时,天黑了,在烂泥里,我走过记忆中最难行的路。刚出地窨子门,我看见前边不远抱着被子的廉洁,双脚陷在泥里动弹不了。我一步步从泥里拔出脚靠近她,弯下腰把手伸到泥里拽住她得鞋,我俩一起使劲,廉洁拔出了一条腿;再去帮她拔另一条腿,没想到她脚拔出来了,又扎到烂泥里,鞋却没出来。我索性把端着的脸盆扔在泥里,双手扒出她的鞋,帮她穿上。我满手的泥,端着泥盆,拉着廉洁,左脚踩下慢慢从泥里拔出右脚,右脚踩下踩下慢慢从泥里拔出左脚,慢慢往前挪。踏着脚下的烂泥,想起北京平坦的马路,真想哭,可是我俩忍住了,含着泪,唱着那首现在已经想不起歌词的“逃荒曲”,一步一步朝新帐篷的灯光走去。总算搬进了新家,可一天在烂泥和冰水里干活,大家的棉全湿了,没有干鞋穿,只好洗干净脚坐在床上。全帐篷只有大李子一双高筒雨靴,所以打饭、打水、洗碗、倒水、烤棉鞋这些活儿她一个人全包了。大李子十分得意,一边干一边哼着小调,红红的脸堆满憨憨的笑。因为没有鞋,不能下地,排长宣布晚上不开会了,“乌拉!太棒了!”大家看书、写信,唱起了:“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回荡在乍漏春意的荒原上。
修完路,我们开始筑桥墩,准备明年入冬后在这里架一座桥。河面上搭起了钻台,全排同班作业推大钻。施工员王恭是1965年北京知青,他指挥我们干活,给我们领号子:“咿格呀哩勒呦”我们唱:“哎呦勒”再使劲……随着我们这首北大荒的“黄河号子”,钻头一点点向地下掘进,从河床几十米深的钻井里挖出黑黄的泥沙。从春到夏,我们一天天推着大钻转,白天看着七星河水弯弯曲曲流向远方,晚上欣赏漫天亮晶晶的星星。我们最爱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天上的北斗星最亮……”钻桥墩是连续作业,3班倒,12点接班是最苦的一班。半夜里年轻人从被窝里爬出来,穿着棉袄还打哆嗦。一个个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上钻台,默默无声地推大钻。推着推着大伙儿发现少了一个人,角落里传来呼噜声,原来“夜猫子”裹进苫布睡着了。春夏季的黑龙江天亮的早,东方渐渐发白,我们困意全无。太阳一漏头,我们的钻井序曲开始了。年纪最小的“鸭子”嗓音洪亮,她领唱:“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灿烂的阳光照亮大地,中国革命谁掌舵”,大家紧接着合唱:“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接下来是“小猫儿”深情动听的《浏阳河》,她明亮的大眼睛,望着静静流淌的七星河,委婉的歌声在河面荡漾。然后是大合唱,海滨领唱:“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大家合唱:“满山遍野处处春光,青山点头河水笑万紫千红百花齐放……”独唱、合唱、轮唱、二部唱,没有指挥、没有伴奏、没有礼堂、没有听众,每天固定的曲目、固定的演唱者,唱出心声、唱出激情、唱出干劲,唱着、干着,我们钻好七星河上一个个桥墩。
桥墩灌注混凝土是一场硬仗。每人坚守一个岗位,24小时不停工不换班一鼓作气灌注到顶。有人肩扛水泥担挑沙石,喂进搅拌机轰隆隆转;有人用大板平锹在钢板上和着混凝土嘎嘎响;有人推着盛满混凝土独轮车,顺着几十米长的跳板一溜小跑到钻台井口,到时两手向上抬起车把,把混凝土哗哗倒进钻井。推独轮车是技术活儿,必须有力气,掌握好平衡匀速上坡,稍不小心,车翻浆洒,死沉的独轮车一个人很难再把它推走。即便如此,我们20个北京知青人人会推车,个个抢推车。当北国的夜晚,工地上灯火通明,机器轰鸣,一行装满混泥土的小车的浮桥上飞奔,两边副桥一排空车小跑下桥时,“鸭子”又唱歌了:“人人不落后哎”,大家马上合:“不落后哎不落后”,领唱:“个个加油干哪”,合:“加油干哪加油干”,领:“挑起担子快如飞,推起小车似闪电”,……合:“不落后哎不落后哎,加油干哪加油干哪,为社会主义大厦多添一块砖哪……”歌声此起彼伏,工地热火朝天。
七星河畔有紧张的劳动,也有尽情的欢乐。每个桥墩灌浆封口后都会连续公休两天。不知是谁从哪儿找来一只小船,几个人乐滋滋地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划向上游,静静流淌的七星河上飘荡着欢乐的歌声笑语。我们找到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岸,两个女知青采来大把的野花;卢其汉和“四眼儿”去拣野鸭蛋;大李子自己做了鱼竿在钓鱼;我们几个跳进河里去游泳。淘气的“夜猫子”大叫一声:“看我跳水,‘5311’”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不露头,我们大笑,以为他闹着玩潜泳故意不上来。三四分钟过去了,水面仍然没动静,我们急了大声喊叫;终于“夜猫子”漏出水面,脑袋上半截淤泥,原来他一头扎进河底泥里去了,挣扎好一会儿脑袋才从泥里拔出来。当河边响起《洗衣歌》时,大家在河边洗衣裳。洗干净的衣服晾在草地上,我们躺在河边晒太阳。那边“夜猫子”蹲在老大姐尔金旁边刷鞋,刷几下就不耐烦地问尔金:“尔金,球鞋怎么老刷不干净?”尔金逗他:“没关系,晒晒就白了。”“太棒了,不刷了,尔金说,‘晒晒就白了’”。“夜猫子”丢下鞋子,高兴地去玩了。从此,“‘夜猫子’刷鞋———晒晒就白了”就成了我们八队人常挂在嘴边的歇后语。
七星河的桥墩打好了,麦收了,我们撤回连队去。虽然我们八队是全农场离七星河最近的连队,我们筑了路,修了桥墩,我却没有看到过那七星桥,也没踏上过我们修建的那段路,只是常在梦里看见她,耳边常常想起七星河边的歌声。
(陈兰:1967年北京知青,原为二十五团二营十七连农工,后到六十一团九连、十七连任农工班长,六十七团二十三连教师。退休前为北京无线电厂幼儿园老师、劳资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