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荒原
魂系荒原
———忆荒友
王万平 吴绮正
王万平英年早逝,按照他的遗嘱,骨灰送回北大荒,撒在了十二连的黑土地里。我知道,他是在生命走到终止的那一刻,仍然牢记着青春的诺言。我感动得想哭———1971年的一个秋夜,当他发此诺言时,我就在他身边。
我17岁那年登上了开往北大荒的列车。上车后每人领到了一管蚊虫叮咬后涂抹止痒的药膏,但随即就不知被我放到哪里去了。我弯腰到坐席底下寻找,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小同学,怎么啦?”这个叫我小同学的人就是王万平。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腰扎一根武装带,这是革命青年很时髦的装束。他把自己的药膏塞在我手里:“拿着吧!这么小就离开父母,不容易啊!”我有点不买账———其实他的年纪也就与我相仿,个头还没我高呢。但他举止老练,目光里带着超乎同龄人的深沉。
他是干部子弟,父亲是局级干部,堂兄是空军高官。他自己在学校是红卫兵团团长,这个职务类似于现在的校学生会主席,“文革”后期的红卫兵已经不搞打砸抢了。一到连队,他很快就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因为他的出身、他的学识、他的口才、他的玩命干活都是那么出众。
他剃个光头,这是干部子弟的一个标志,也宣示着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决心。但他最让我羡慕的是拥有一大堆书:政治的、经济的、哲学的、历史的……为了常常能借到这些书,我对他百依百顺。有一次,他和我一起到师部书店买书。一进店,两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也是知青)就欢呼起来,围着他唧唧喳喳,还不时发出仰慕的笑声。他们热烈地谈论新到的书,却不知道我在旁边很受伤。我既不知道梅林、黑格尔、杨荣国为何许人也,也不明白《哲学笔记》与我们平时的战天斗地有什么关联,我只是感到站在王万平身边的我黯然失色,对他好嫉妒,而这一点后来竟成了我发奋学习的动力。
我俩仅埃着睡一铺炕。他平时一本正经,但毕竟也有小青年的心性。他知道我看不惯他的光头,就钻到我被窝里用新张出的硬硬的头发茬儿拱到我的怀里,吓得我揭开被窝光着膀子逃到地上。一天夜里,外面喊失火了,我们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但我把棉裤套到一半时,油灯点亮了,才发现身边的王万平早就不见踪影。突然门“嘭”的一声撞开,他从外面闯进来,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急急告诫我们说:“救火时,大家要穿好衣服!”外面零下40多度,他居然来不及穿衣服就冲出去救火,此事后来被大家笑谈多日。
有一次,我多日高烧不退,他对我照顾周全,有求必应,把家里寄来的许多东西都送给我吃。病愈后,他告诉我:“卫生员怀疑你得了出血热,是难以治愈的,我都准备向你做最后的告别了。”可是,他有病时,我却未能做到有求必应。那次他鼻子大出血,怎么也止不住,许多血流到胃里,在从胃里大口吐出来时,他已是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连夜送团部医院,抢救过来后,他要我把他的书都送到病房去。我想,命都要没了,还看什么书!就拖着不给送。结果,他居然硬撑着从医院溜出来,搭拖拉机来回50来里路,装了满满一旅行袋的书回去,还大骂我不够朋友。此事我叫冤不迭,却把医生护士感动得要命。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们忙着用康拜因脱粒。休息时,躺在麦秸堆里,风儿从田边的野草尖上拂过,月色溶溶———许多年后,当我坐惯了轿车,穿惯了席梦思,却总觉得斜倚在麦秸堆上的那一刻,才是最舒坦最惬意的。这时,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哼起了思乡之曲,惹得许多知青都跟着唱,真可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王万平推推我说:“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虽然我们只是两个人唱,但他们的《南京之歌》之类的音调过于缠绵悱恻了些,终于弄得他们唱不成了。只是休息完了干活时,他们一个个对我俩怒目而视。
有一次,也是躺在麦秸堆里,王万平问我:“如果你为革命牺牲了,你将埋葬在哪里?”我有点支支吾吾,说实话这个问题真没有考虑过。他望着边塞迷蒙的月色,轻轻地说:“我就埋在北大荒!”语气中透着一股坚毅。接着吟道:“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在我现在的红木书橱里,珍藏着一本70年代初出版的《各国概况》,书页早已发黄了。这是王万平送给我的,书的标价为3.5元,总能为在世俗堆中劳形的我注入一股激情与活力———我们也曾年轻过,我们也曾有过青春的憧憬与许诺!
王万平矢志不渝地实践了自己的许诺,这是很可敬的。
(吴绮正:1971年上海知青,原二十五团十二连农工排长。1975年到哈尔滨上学。现为上海市浦东中学政教处主任,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