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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帐记趣

蚊帐记趣


范国栋
  前几天,我的二女儿考上了师范学校准备入学,她妈妈为她收拾衣服装箱,我在一旁忽然插了一句:“别忘了把蚊帐带上!”母女二人一齐大笑起来:“都什么年头儿了,还带蚊帐?”我也笑了。是啊,师范学校新建的宽敞明亮的学生宿舍楼,哪还用的着蚊帐?
  我怎么忽然冒出那么一句来呢?老观念:在我的头脑里,蚊帐是北大荒一宝啊!
  1958年,小说《林海雪原》刚出版,我这书迷就赶紧买了一本先睹为快,其中写道:“关东山(大概说的就是北大荒这疙疸儿)有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不久,我要从部队转业来北大荒了,临出发前,听人介绍:“北大荒人人必备三宗宝,蚊帐水靴破棉袄。”有意思,与老传说还挺合辙。蚊帐是第一宝,心想:北大荒嘛,“荒”字拆开上边是“草字头”、下边是“水字底”,草多水多,蚊子肯定少不了。
  蚊子多到什么程度?蚊帐“宝之奥妙所在”,那还是亲身到了北大荒之后才尝到滋味的。
  蚊帐,我有!部队发过两床哪。一床是白色的战士蚊帐,中间没有开缝儿,又比较低,挂起来一个扁长方体,挺难看,睡在里面还闷得透不过气儿来。另一床是军官蚊帐,草绿色的,中间开缝儿,两米多高。我特地买了一对银白色的铜钩儿,白天将帐帘儿两边儿一分,银钩一挂,半垂半吊,多艺术!
  我被分配在八五三农场四分场,也就是雁窝岛。到家了!住进了当日搭起的“马架子”里,在干草和榛条相结合的“沙发床”。上挂起我那带银钩的蚊帐,白被单儿一铺,军棉被白里儿朝外,按部队条令规定叠得方方正正,新的生活开始了。
  蚊帐么,当然是防蚊用的。那雁窝岛上的蚊子呀,劈空一抓就是一大把……天啊!但愿
  今生今世空盼绝后就遇上这一回吧!雁窝岛人有个艺术夸张的说法儿:“这儿的蚊子能把人抬起来”,形容蚊子之多。其实,用不着“浪漫手法儿”,只“如实汇报”就够吓人的。
  进岛没过三天,我就自动降级把军官蚊帐换成战士蚊帐了。什么“开缝儿啊”、“银钩儿”啊,蚊子可不管你艺术不艺术,有缝儿更好钻,咬你个“不亦乐乎”自然就学乖了。
  蚊帐在白天也必须一直落下来,四角四边儿用褥子压得严严实实,防止蚊子乘隙而入。晚上该睡觉啦不忙脱衣服鞋子,先站在帐前用帽子忽闪几下,为的是请蚊子让让路,然后以迅雷不掩耳之势掀开蚊帐一角鱼跃而入。说是“鱼跃”,谁又有排球运动员那份儿基本功,只见一个个连滚带爬,姿式“美妙之极”!
  第一步“进入阵地”之后,开始“构筑工事”,先脱下水靴谨慎地一只一只从蚊帐边儿伸出扔到地下,接着脱下棉衣,绒衣绒裤,全部压在蚊帐四个底角和底边儿。每个人的蚊帐下面凸出一个方框儿,为的是不使自己的肉体直接挨到蚊帐,否则就有隔帐被蚊子长嘴吸血的危险。
  “工事”构筑好,是否可以安眠了?且慢,下一步是“扫清残敌”。哪怕只是刚才掀动蚊帐一角、急速窜入的一刹那,随之而入的“蚊敌”已不计其数,如不全歼那还了得?看吧,一盏盏探照灯(手电筒)开始在各自的帐中搜索,听吧,一声声高射炮(拍巴掌)此起彼落连连射击,每日一次的“地对空”激战开始了。战斗情绪满高,经常开展“歼灭敌机”大竞赛。这边报数:“一架!两架!……”那边儿“三架!五架!……”另一边儿“十架!……”最后各报总数评出冠军。我曾以一次歼灭“敌机”59架荣获亚军,其中不少蚊子身上已见了血,那是我的血呀,若不歼灭残敌,这一夜之间……不堪设想!侧耳细听,尚有千百架“敌机”在帐外“嗡嗡”,其奈我何!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蚊帐、蚊帐伟大!伟大的蚊帐!真是宝啊!
  一天的体力劳动早已腰酸腿疼,再加上这一场神经高度紧张的搏斗,全身象要散了架。一看手表,才七点多钟,在北京,晚场电影还没开演呢!谁又能睡得着呢?别看蚊帐不大,可这令人安宁的小乐园里也不可放弃享受的机会呀!蚊帐成了垦荒战士的办公室、学习室、文娱晚会的舞台……被垛拉过来就是炕桌儿,手电筒拧下玻璃罩儿一立就是烛台,真正的蜡烛可不敢点,万一倒了,棉被、蚊帐全部家当一起报销!开始是一片寂静、看书的、写信的、一对棋迷早把单人蚊帐相联在里边“开战”了。动静越来越大了,从两个人的闲聊发展到全室人的聊天,海阔天空……有人开始讲笑话了,你一个我一个轮流拉起节目来了,“蚊帐晚会”便应运而生:独唱各自的家乡戏,家乡小调儿,口琴独奏,一位“不入流”的二胡演奏家也多次演奏了他那“拉锯声一般”的名曲。我曾带来一本《棚声选集》,先是念单口相声,都说不过瘾,要听对口的。我便和毕松友同志钻在一个蚊帐里,一个用手电照明,一个翻书页儿,用十足的京腔开始对说起来,各帐中传来阵阵笑声。不过,演员趴着,观众躺着,此晚会也也是“天下罕见”了。有多少个节目能连日盛演不衰呢?相声再说第二遍就没人笑了。《林海雪原》开书了!我每天得讲几段儿,讲一段儿后得问一句:“还有人听吗?”有人应,接说下回;若无人应,那是都睡着了,我也该“收书”了。有一天晚上,正讲到杨子荣智识小炉匠一段,听了听,四下鼾声不少了,忙问:“都睡着啦?”只听一个山东女腔回答:“俺还没睡,再讲一段儿吧!”敢情是马架子最西头儿双人蚊帐里发出的声儿,那里是我们这些垦荒者中唯一的“合作社”一住着老铁道兵王师傅和他的小媳妇儿,蚊帐就是他们家的围墙埋。
  ……一夜安全度过,多亏宝帐。大螺丝钉敲响了挂在树上的耙片,该起床了!别忙,衣服裤子要在帐内穿好,先伸出一只手抓起一只水靴,在床头儿磕打磕打,为着让靴中潜伏的蚊子飞走,然后“唰”的一家伙迅速提入帐内穿好,接着如法穿另一只。全身着装已毕,撩开蚊帐,旋风般跳到地上从马架子里冲出站在风口,此乃“有利地形”,风大,蚊子站不住,“蚊阵”无法形成。
  此时,我沐浴在荒野上微带寒意的晨风之中,长吸几口带有泥土香味的新鲜空气,伸展一下“委曲“了一宿的四肢,从容整装:先把棉裤掖进第二宝水靴里,还真有点儿马裤配马靴的派头儿,再扣上第三宝棉袄(暂时未破)的风纪扣儿。金烂烂的肩章虽已摘下,可武装带一扎,大盖儿帽一正,胸脯儿一挺、黑亮的“马靴”一磕后跟儿:“咔!”军人姿态,倍儿精神!暂别马架子中那位“宝帐挚友”,甩开大步,进入上工的垦荒大军之中……
  孩子们手捧多年没有亮相的蚊帐听得出了神儿。大女儿问了一句:“这蚊帐我们以后还能用得上吗?”我和爱人对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怎么说呢?“北大荒”,的“荒”宇未灭,艰苦的地方仍不少,可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再去受“蚊阵围攻”呢?不过艰苦奋斗的生活了,又该怎么才能把这终生难忘的蚊帐连同它的精神价值一起储存进孩子心中的博物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