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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洪易职

马老洪易职



               马 老 洪 易 职
                            (短篇小说)
                            ·高 柳·
  马老洪其实并不老,虚岁才三十六。不知为什么,人们却把马元洪的元字改成了老字,喊起他马老洪来。
  三十六岁的马老洪至今还没娶上媳妇,为啥?其说不一。归结起来,不外乎两条,一是他办起事来死认真,人家都会顺乎潮流,看风使舵,讲关系,论情面,睁一眼闭一眼;可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只蚊子也甭想飞过,结果弄得老娘不亲,舅舅不爱。再一条就是他只会牛一样吭哧吭哧干活,拙嘴笨腮,不会说,不会道,更不会在女人面前献殷勤,讨喜欢。
  那些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人,偏又站在高枝上,饶起舌头说起风凉话:“若我说呀,不娶更好。你看人家马老洪,自个儿吃饱了,全家不饿;也省得受老娘们那些窝囊气。到头来,还赚个好身子骨。不信,你瞧,小四十的人啦。脸膛红扑扑的,原气没泄嘛!”
  马老洪当初是基建队的力工段长,浑身肉疙瘩,有使不完的劲。从地面往二部架上甩砖头,一猫腰就是七百多块,连口大气都不带喘的,是连续多年的先进生产者。有一次,政治处请他在会上介绍经验。他死活不肯去。好说歹说,生拉硬拽地把他弄到台上,可他站在几百号人面前憋了半天,才讲出了几旬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咱,二尺半大舌头,不会说啥经验;反正,咱只知道一条,工人就是干活。光玩花舌子,耍滑头,别说盖楼房,连窝棚也搭不起来。咱从前这样干,今后还是这样干!”如果说到这里就打住,虽没讲出啥经验,总还象回事。不料,他咳嗽了一声,又冒出了几句,“说良心话,就是‘四人帮’那咱,咱也从未藏过奸,耍过滑,也是这样干!”
  人们“哗”地一声笑了。掌握大会的脸色一沉,会场里顿时寂静下来。人们小声嘁喳:“嗬,他怎么这么说?”
  “是啊,马老洪糊涂啦!”
  “话虽不中听,可也没啥错;那时候铆劲儿干,也是建设社会主义,也不是为四人帮干的!”
  事后,政治处干事找他谈话,很略带责备地说:“老洪啊,唉,你怎么偏这样说,你看弄得……”马老洪憨头憨脑地呛了几句:“我讲的都是实话。工人就是靠干活吃饭,不干活,算那路子工人!我造房搭屋,又不给‘四人帮’住,有啥错?”政治干事被他攘丧了一顿,也没说出个四五六来,只好悻悻而去。
  打那以后,马老洪销声匿迹了。先进没人选了,段长也给橹了。过了几个月,不知为啥,调他到商店去打更。
  “打更就打更,”马老洪说,“干啥都是革命。”
  过春节时,商店里凭票供应黄花鱼。晚上,老洪用苫布把鱼堆盖起来,穿上大皮袄,登上大头鞋,头戴大狗皮帽子,在院子里明亮的水银灯下踱来踱去。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来叫开门,马老洪抽开铁门插棍,一看,原来是供销科的田科长。
  “田科长,这么晚了,你有啥急事?”
  田科长一仄身子进了院。没等说话。先掏出过滤嘴牡丹递给老洪一支,老洪不接,指了指周围的库房,暗示此处禁止吸烟。田科长会意地点点头,把烟揣了回去。又把羊剪绒的皮帽子掀了掀说:“老洪啊,听说今天来的黄花鱼个头挺整装。”说着,伸手掀开苫布边,捡出十来条肥胖的,磕打着鱼身上的冰雪。
  “这是凭票供应的。”马老洪站在一边实打实凿地说。
  “知道。这鱼留的机动数挺大。今天,我老亲家来了,等菜下酒,先拿几条。”
  “田科长,我只管打更,不管卖鱼,你还是明天来买吧。”
  “这与你没关系,主任怪罪下来,你就说我亲自来拿的。”说着,捡了条草绳子把鱼捆好,拎起来要走。这时,马老洪才醒过腔了,回身操起秤盘子:“田科长,先拿走也行;先过个数,你也好说话。”
  “嗯?”田科长脸上抽搐了一下,面色顿时冷下来。马老洪也不理睬,从他手里把鱼拽过来,一称,八斤半。然后把鱼拎在手里:“田科长,请打个条吧,明天我好有个交待呀。”说着又找来了纸和笔。田科长一肚子怨气,又不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潦潦草草的打了个欠条。马老洪接过来,仔细核对了数字和签名,这才递过鱼去:“明天到柜台上抽欠条吧。”
  过了几天,商店主任在会上对马老洪大加表扬,说他打更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举例说吧,那天晚上供销科田科长来试探他的责任心,马老洪就铁面无私,经得住了考验。这事,别人不知内情,马老洪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天哪,人,真是狡猾的高级动物!
  又过了几天,劳资科找马老洪谈话,也是先把他表扬一顿,兜了半天圈子,才说仓库要进行整顿,很需要一个象他这样的人守门。
  回来的路上,马老洪犯开了寻思。当初,在工程队是段长;后来到商店打更;现在到仓库来看大门……噢,这是在一步步降我的职啊。屁!马老洪悟出道理后,反而乐了。听那份兔子叫还不种黄豆了呢!我马元洪生来就是凭力气干活,做梦也没想往上爬争官当!就这样,马老洪又认真地把仓库守成了铁大门。
  一天,马老洪正在查看一辆往外运木材马车的出门证,田科长急匆匆奔过来说:“老洪,有人扛着捆油毡纸打墙豁子溜出去了,快去追!”马老洪一听,转身就跑;可刚跑了几步又抹回身,皱着眉说:“还是你去追吧!”
  “怎么?”田科长板起脸孔说:“这是你的责任嘛!”
  “我是看大门的。大门出了差错,我认领认罚。围墙倒了那么多豁子,你不堵,那是你的责任。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我是领导,怎么好直接出面追人呢!”田科长道貌岸然地说。
  马老洪也不让劲:“你是领导,才应该带头抓小偷呢。啊,得罪人的事你躲开,让别人去,你可真会来事儿。”
  “你,你去不去?”田科长要发火了,狠狠地咬牙,腮帮子鼓起了筋条子。
  “我不去,我看的是大门!”马老洪把脚一跺,象尊石狮子立在大门旁,大脖筋绷得老高,呼呼的喘粗气。
  “好好,你竟敢顶撞领导,太狂妄了,我现在宣布你停职反省!”田科长脸色变得煞白,一甩袖子走了。
  马老洪果真被停职反省了,在宿舍里写检查,每天只发八角钱的生活费。马老洪根本就不服,写个屁的检查,他把纸都卷烟抽了。
  干活干惯了的人,突然闷在屋子里,比生病还难受。实在憋的慌,他就找来件破衣裳补起来,补着补着,还情不自禁地哼起民间小调来:“王老五,真命苦,衣裳破了没人补……”
  也许马老洪该交桃花红运了吧。他那带几分忧伤的小调一飞出去,竟打动了一个女人的心。她是与他毗邻相居的年轻寡妇白玉兰。
  白玉兰今年三十二三,自幼在农村劳动,身体健壮,肤色黑红。留着齐刷刷的短发。她三年前不幸丧偶,身边还带个六岁的小子,在农村没亲眷相依,只得投奔她姐姐家落脚。眼下,在大集体服务公司做卯子工。平素和老洪见面打招呼,挺亲热,对马老洪早就有好感。今几个,她听见马老洪那忧郁的歌声,不由产生了一股女性特有的怜悯之情,便蹑手蹑脚的隔着玻璃一瞧,嗬,马老洪两只粗大的手掌,拿着绣花针,象有千斤重,引也引不上,笨的象头牛。她忍不住想笑,又赶紧捂住了嘴。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抿了一下嘴唇,头发向后一甩,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
  “马哥,我来帮你补吧。”她不容分说的从马老洪手里夺过活去,接着抛过一个妩媚的笑靥,嗔怪道:“省得老是喝咧那些叫人鼻子发酸的调儿。”
  马老洪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嘿嘿,我是闷得慌,顺口瞎咧咧……”
  “马哥,说真的,你咋不成个家呢?”白玉兰用指尖把线头绕个小疙痘,斜了他一眼,利落地缝起来。
  “唉,谁喜得跟我呢!这不,又在反省写检查。常言说,能叫一人单,不叫二人寒。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也免得连累家小。”马老洪气愤而悲怆地说。
  “马哥,你别难过。这事不怨你。净给人家穿小鞋的人没个好肠子!我敢说,迟早要给你平反……”她沉默了一会儿,她象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说:“马哥,若是有人不怕受连累呢?”她说完,深深埋下了头。
  “哪有那号傻人,甘愿跟我这个倒楣蛋。”马老洪不以为然地笑笑。
  “有!”她抖了一下补好的衣裳深情地望着他。
  “在哪?”他不解其意地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白玉兰必竟是结过婚的女人,一阵羞怯过后,变得落落大方起来。
  “你!?”马老洪受宠若惊的瞪着眼睛。
  白玉兰坚定的点点头:“只要你不嫌我,咱们就一块过……”
  马老洪激动得身子微微发抖,凝视着她那黑红俊俏的笑脸,半天,才憨声憨气地答道:“行!”
  白玉兰心花怒放了:“马哥,过来,试试衣裳。”她缓步站在他的对面,轻轻地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两手扯紧衣襟,黑亮亮的眸子闪着光采,不无顾忌的小声说:“马哥,我可不是铁饭碗啊。”
  “咱们是凭力气吃饭,”马老洪爽快的答道,“就是回农村包责任田,咱也不打怵”。
  “还有……”
  “啥?”
  “我还有个孩子呢。”
  “孩子?你放心,咱们养他长大成人!”
  “马哥,你心真好。”她转身颤抖着哭了。
  “老——洪——”突然,外面有人大喊:“田科长犯事了,经济案!快出来吧,还写啥检查呀!”
  这一声呼喊,把两个人吓了一跳,白玉兰赶紧站开。
  “怕啥,有我呢。”马老洪定了定神,一下推开了门。那人已骑自行车跑远了。两人相互望了一眼。禁不住笑了起来……暖融融的阳光,射进门槛,照在一双充满喜悦和幸福的脸庞上。
                        (载于《北大荒》一九八三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