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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的除夕之夜

战斗的除夕之夜



                    李 敏
  1939年初,我们抗日联军第六军一师三团二十来人,按白团长的旨意,登上了锅盔山的顶峰。
  我们艰难地行进在白茫茫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冷飕飕的北风卷着漫天雪片,像一群野兽呼呼地嗥叫着,朝我们劈头盖脑地扑来,仿佛要一口把我们吞掉。山里的积雪没膝盖深,有的地方甚至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我们就在这大雪山上整整爬了一天,又饿又冷,身上的棉衣刮破了,露出了一块块棉絮,在风雪中摇曳着,脚上的棉鞋也冻得梆梆硬,脚也不听使唤了。走在队伍前边的杜指导员,他拄着拐棍,拖着受伤的腿,苍白的脸上仍带着温和、刚毅的表情。他停下脚步,注视着疲劳的战士们,给大家鼓劲说:“先歇会儿,再用点力,我们爬上山坡,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准备住下了。”
  我累得实在迈不动步了,斜倚在一颗大树上大口喘着粗气。小刘趴在山坡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雪团,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找不到一粒粮食了。我们苗司务长,胡子、眉毛都挂满了霜花,他背的东西比谁都多,除了自己的步枪、子弹袋、做饭用的大铁桶、洋瓷盆、小锯、小斧子外,还有伤病员换的轨鞴草。别人要去帮他背,他却假装板起脸说:“我不放心你们小伙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弄丢了。”说着,他把被雪光刺激、火烤烟熏而患了眼疾的双眼眯缝起来,用手遮着太阳光往前方看,又继续上山了。这时,山林中灰暗的暮色徐徐降下来,风越刮越紧,天边透出点暗淡的落霞寒光,忽然,一个人影披着霞光上到了山顶,他高兴地回过头喊:“同志们,找到房子了!”
  噢,是小刘! 大伙被这呼唤声所振奋,找到房子就意味着回到了自己的家了,大家争先恐后拚命地上,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我们一看,原来是一个依山挖成的地窨子,房盖早被大风卷去了,大雪把这个小房子填得满满的。我们赶紧把积雪挖出去,大体扫一扫,再把被风刮跑的几块树皮和树枝拣回来,重新压上了房盖。这样虽然还有几处露着天,但总还能遮住大风,总算是有个屋子了。我们在屋地当中点起火堆来,开始有了一点热气,墙上结冰的地方渐渐融化,不住地有节奏地滴着水珠,房盖上也落下稀稀拉拉的水滴,虽然一团团烟气呛得我们流着眼泪和鼻涕,但每一个人的嘴角上却挂着愉快的笑容。要知道,在这严寒的冬天山林夜晚,能够遇到这么一个避风雪的小房子,大伙都够满意的了。调皮的小刘问苗司务长:“老司务长,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让我们住上房子了?”
  老苗正在往小烟袋锅里装榛柴叶子烟,一边皱着眉头算计着,一边不慌不忙地从火堆里拿出一根火棍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今天是腊月三十了,我的孩子!”
  “呀!三十!”小刘高兴地拍了一下大腿,蹦起来:“今天我们的运气真不坏呀。”
  一听是三十晚上,小屋立刻活跃起来,我又惊又喜地问老苗司务长:“过年了,那么明天咱们都该长一岁啦。苗司务长,你该50几岁了?”
  “小丫头,不许你再说我50几了。”老苗像慈爱的父亲,逗着孩子玩似地说。
  “因为……,因为我刚到25公岁嘛。”老苗忍不住地笑歪了嘴。
  我也笑了:“啊呀,真滑稽,你才25岁?”
  “这有啥可滑稽的,你还不到7公岁半呐!”老苗这句话逗得大伙哈哈大笑。杜指导员接过话头,说:“是啊,革命人永远是年青,革命人像松柏冬夏常青……。”
  这会儿,老苗把棉靰鞡脱下来,在火堆边烤着。他又掏出针线准备缝补破得不能缠了的腿绷。他使劲眯着那患了眼疾的双眼,用旧毛巾擦了一下,还是引不上线。我赶紧把针线接过来,替他缝。老苗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啦,我趁这个机会抓抓虱子,咬得我真厉害。”
  小刘凑过来,逗趣地讲:“真的,趁小屋不太冷,我也狠狠扫荡它们一下子,这群吸血鬼得好好收拾它们。”老苗脱了上衣,因火堆光很暗,眼睛看不见,用手摸着说:“你们瞧瞧,这些虱子密密麻麻的,人身上如果能生这么多小米该多好哇 !”小刘把上衣翻过来,往火堆里一个劲地抖落,虱子落到火里,发出哔哔啪啪的声音。小刘眨眨顽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向大家宣布:“同志们注意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放鞭炮了!”
  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杜指导员指点着小刘:“这个家伙,真调皮!”接着,他把一只靰鞡递给苗司务长:“老苗,把它煮煮看能吃不?”
  老苗闪着不解的目光看着指导员:“你的脚,怎么办?”
  “我有办法。我看这只靰鞡皮是没有经过熟的皮,还可以煮煮吃。来吧,快点煮,同志们都饿着肚子呢,等天亮我们还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老苗到外边拎一桶雪进来,在火堆上烧化,用雪水把靰鞡洗洗,装进桶里开始煮上了。不大工夫开锅了,小屋里立刻充满了一股臭味。可却更加强烈地引起了我们的食欲,小刘急切地用一根树条子往桶里捅一捅,一点没烂,还是梆梆硬。他急了,从自己裤子上拆下两块变了色的旧羊皮说:“咱们不能空着肚子过大年三十呀!”说着,他把羊皮交给司务长。老苗推脱地说:“小刘,你还是把皮子缝在裤子上吧,这点玩艺烧吃了,顶不了啥事。”
  小刘又玩笑地说:“按习惯三十晚上吃饺子,好为来年发福,而我们今天吃这点东西,意思意思,让我们预祝来年抗战取得胜利吧。”
  杜指导员板起脸,心疼地说:“小刘,这不成,你的棉裤后屁股蛋上坏了那么大一块,只剩一层布了,会把你冻坏了。小李子,赶紧把皮子给他缝上。”小刘坚决不肯,老苗看着每一个战友饥饿的样子,只好把羊皮割成一个个小块分给大家。我们围着火堆,开始烧这块没有手掌大的羊皮。小刘把一根树条子头劈开一点,把皮夹住,在火里烧,皮子被火烧得卷聚成一小块,好像黑毛毛虫蠕动,散出糊巴的气味。小刘顽皮地噤噤鼻子,用劲吸了一口气,咂咂嘴说:“真香啊!”
  “烧这玩艺我很拿手。”老苗满有经验地介绍:“小刘,我告诉你,这玩艺烧不透则咬不动,烧大劲就没了,看火候烧个七八成就吃!”小刘正听着,树条没有夹住,皮子掉在火堆里,等他拨拉出来时,皮子已经烧成黑炭了。杜指导员要把自己的皮子送给小刘,老苗忙说:“你身体不好,还是把我的给他。”大伙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同小刘分着吃,小刘把手一挥:“我谁的也不吃,还是吃我自己的。”他大口咬着烧成炭的皮子说:“这玩艺滋味还不坏呢,苦溜溜咸个滋的。”最后,我们还是把皮子分出一小块给小刘了,才不争吵了。
  是啊,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有不少的同志已经离家七八年了,有时候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春节,有时夜行军,有时去攻打敌人的兵营,而今天是在寂静的森林里,送旧迎新,有的战士情不自禁地思念亲人,在沉默地凝视着篝火,有的战士深沉地唱起:
  (一)               (三)
  慈母依门,望着南山,       壮士倚枪,遥望家乡,
  望着南山,盼儿回还。       遥望家乡,烟雾茫茫。
  征人转战,古林峰峦,       松江饮恨,长白低唱,
  野林露宿,雪泊风餐,       男儿垂泪,仇恨满腔,
  篝火团结,送旧迎新。(重复唱)   收复国土,还我故乡。(重复唱)
  (二)               (四)
  爱妻依门,望着南山,       将士腾云,鏖战疆场,
  望着南山,默默无言。       鏖战疆场,气宇轩昂。
  征人转战,炮火硝烟,       光复中华,旗帜高扬,
  野草充饥,树皮御寒,       何日熄烽,何日还乡!
  驱逐日寇,虽苦犹甜。(重复唱)   何日熄烽,何日还乡! (重复唱)
  静静的森林之夜,这思念亲人决心收复国土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杜指导员接着说:“对呀,何Et熄烽何日回乡……。”接着他靠近火堆旁,给我们讲起关内红军的故事,我们听得入了谜:“毛主席、朱总司令率领红军与敌人英勇作战,走了二万五千里,最后到达了延安……。”他鼓励我们说:“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积极配合红军作战,牵制更多的敌人。不久的将来,毛主席、朱总司令就率领百万大军开始大反攻了!”
  “到那时,日本鬼子就滚他妈的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小刘高兴得坐不住了,把帽子往上一扔唱道:“到那时候呀,一切那个政权呀,我们来执掌啊,得胜利,齐欢唱呀,手拿红旗的人民,来欢迎啊,啊……。”
  天快要亮的时候,我背起步枪准备去换岗,苗司务长指着煮好的靰鞡说:“你先吃一点再上岗吧。”我的肚子饿的咕咕叫,很想吃一块,不知不觉流出口水。但又想到老文同志已经站岗好久了,一定冻得够呛,我就说:“已是大年初一了,等回来大家一起吃更热闹些。”我就上岗放哨去了。
  我们的岗设在一个南北连着山脊梁的高高的锅盔山顶上,身后100多米远的地方是我们住的地窨子。黎明前那刺骨的寒风,像刀子割着我的手和脸。东方的启明星好似勇敢活泼的小伙子的眼睛,发出愉快的光辉,向我拜年问候,我望着它,陷入了沉思……
  忽然,我听到“喀吧”一声踩断树枝的声音,侧耳一听又没有声响了。但没等两分钟,响起一片踏树枝的杂音,我的心好像要跳出来,立刻百倍警觉起来,大声问道:“谁!谁?”对方没有回答暗语,是敌人!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从杂乱的声响中辨别出敌人是在跑步前进,我立刻打出了第一枪,枪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敌人也开始向我射击了。我趴在雪地上,倚着一块大石头,同敌人开了火,打了十几枪之后,枪哑巴了!怎么办?正在我不知所措的关头,小刘上来了,他看形势要坏,装做一个指挥员的口吻喊道:“三团抢南山,机枪快上来!”想以此来吓住敌人。敌人的枪声不那么猛了,向我们石砬子冲来,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小刘从腰里抽出一个手榴弹,向敌人群中扔过去,“轰”的一声发出震撼山岳的巨响。
  这时,杜指导员、老苗和同志们都上来了,我和小刘才松了一口气。我们的指导员虽然负伤了,但他仍然可以指挥我们战斗,有他在身边,我们就像有了靠山似的,什么也不怕了。杜指导员很迅速地把同志们布置到各个角落,分析了敌情,告诉我们要准备在这儿战斗一天,因为我们已被敌人包围,暂不能撤退。
  天亮了,战斗激烈地进行。老苗爬到杜指导员身边,小声说:“我去把煮好的靰鞡拿上来。”
  “达……达……!”一阵敌人的机枪射来,等我们抬起头,老苗已滚下石砬子,杜指导员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他很机灵地爬下了山坡了,进了小屋,提着被烟熏黑了的铁桶出来,弯着腰往山上跑。敌人猛烈地向老苗射击,我们集中火力来掩护司务长。眼看老苗提着小桶爬到山顶,小刘忙伸手去拉他,不料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右腿。我为他扎伤口,只见他脸苍白,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个老苗,不能被敌人的子弹打倒,递给我枪!”他抓起枪,一跃而起,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一个个小鬼子应声倒下,滚下山坡,老苗忍着伤痛顽强地战斗。突然,敌人一阵机枪扫射过来,我爬过去一看,老苗已倒在血泊中,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李子,将来胜利的那天,代我去见见毛主席、朱总司令,还有,如果能见到我的孩子们,告诉他们,他们的爸爸是为革命牺牲的!……”他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停止了微弱的呼吸。老苗参加抗联游击队的时候,家里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后来妻子被鬼子杀害了,两个孩子下落不明。我们的苗司务长,在那粮食极端困难的岁月,每次行军都沿山路采一些刺梅果和榛子,积攒下来,自己从不吃一个,煮野菜时放进去,分给战士们吃。他关心战士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战士们都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尊敬他。此刻凶恶的敌人夺去了与我们出生入死的战友老苗的生命,战士们都流下了悲愤的泪水。我的心难受极了,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诚的战友!
  杜指导员默默摘下帽子低下脑袋,又坚强地抬起头说:“同志们,把悲痛化为力量,为苗司务长报仇雪恨!”仇恨的烈火在战士们胸中燃烧,我们又投入了殊死的战斗。
  杜指导员拄着拐棍查看每一个战士的情况,注视着山下乱叫乱嚷的鬼子兵。我们的子弹不多了,枪声也渐渐稀稀拉拉,大群敌人涌上来,还狂叫着:
  “快快的投降的,大大的好!”
  “滚你妈的吧!”指导员倚在大石头后面,向叫喊的鬼子射击,那个佩戴王八盒子的鬼子军官惨叫一声,一头栽下山。
  小刘报告:“指导员,子弹没有了。”
  “用手榴弹,听我的命令。”指导员沉着冷静地看着蜂拥而上的敌人,敌人离我们只有40米了,“放!”指导员一挥左手,大声喊道。十几颗手榴弹一同扔向敌群,轰!轰!轰!敌人像蛤蟆一样黑糊糊地倒在山坡上,又打退了敌人的一次进攻。
  “小李子,来帮忙!”指导员喊我。我转身一看,指导员的左手又受伤了,血滴在石头上。我急忙从背兜里掏出昨晚消过毒的破布为指导员包好伤口。
  天近晌午了,我们打退了敌人的十几次冲锋,敌人的伤亡也很严重。指导员轻声召唤:“同志们,咱们临时开一个党支部扩大会,研究下一步的战斗。”他看着战士们因饥饿和战斗淌满汗水的面孔,转身对我讲:“小李子,把煮好的靰鞡分给大家吃吧。”说着,他又想起阵亡的老苗,不由痛苦地紧皱眉头,沉默片刻他又接着讲:“现在虽说已经没有子弹了,但我相信所有的同志没有一个愿做俘虏和投降的,我们要坚决抵抗,直到最后一个人!”话音刚落,小刘抢着说:“这山上都是石头,照样打敌人。”
  “对,用石头当子弹。同志们,我们要准备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大伙都举起了攥紧拳头的右手。
  鬼子冲上来了。“准备战斗!”指导员下令。我们分散到各个战斗岗位,搬了好些大石头。这次敌人又增加了兵力和火力,迫击炮弹直射到我们的阵地上。一个日本军官挥着手枪逼着士兵冲锋,离阵地只有20米远的时候,我们搬起大石头一同往下砸去,敌人叫着,和石头一块滚下山,把那个军官也吓呆了,无处可躲,头朝下倒去。后边的另一个鬼子军官发怒了,像野兽一般狂叫着,抽出洋刀亲自督战,小刘的脸上淌着鲜血,也顾不上包扎,又搬起了石头向敌人砸去……。
  这时,指导员带头唱起悲壮的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大伙接着唱:“用我们的血肉筑成钢铁长城……”
  过了一会儿,敌人的迫击炮突然不响了。山下的敌人开始乱跑起来,从北山上隐隐约约传来“冲啊!”的喊声。往我们阵地冲来的敌人也调头向后退去。
  这是怎么回事?“红旗!红旗!”小刘指着山下喊着。
  “啊,是红旗!我们部队的红旗!”大伙齐声欢呼。我望着烈士鲜血染红的旗帜,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同志们,冲啊!三团的战友们来了!”指导员挎着负伤的左手,举起右手喊。我们一跃而起,从石砬子上跳下去,从敌人的尸体上拿过武器,向逃跑的敌人追击。小刘端起闪亮的刺刀向鬼子刺去……
  我们和三团一直战斗到太阳落山,打退了敌人,缴获了一批武器和弹药,还有一门迫击炮。这就使我们又重新武装起来,战士们乐啊、唱啊、跳啊,庆贺我们的胜利!我们又高兴地唱着:
  倭寇不除,奋斗不停,武装不能松,
  收复东北,挽救民众,牺牲也光荣;
  争独立,求解放,彻底要把革命去完成。
  我们前进!前进!前进!
  我们要杀,杀杀杀,杀退日贼,追追追,凯歌声喧哈哈!
  就这样,我们用战斗和歌声度过了除夕之夜,度过了大年初一,迎来了更加艰苦的—年……
  (李敏,原名李晓凤,1936年参加抗联六军,任战士、卫生队护士等职,解放后任县妇联干事、省文教办副主任、省总工会副主席,现任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