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2
回忆录2
幸福的回忆
李特特
我愿意回忆开发北大荒,建设友谊农场的艰苦工作和生活,因为那是我一生中受磨炼的一个珍贵的片断。这段美好的岁月与青年人的热情、崇高理想紧紧相连,是我永远不肯丢弃的一笔精神财富。我体会到,一个人当她的往昔值得回忆的时候,她才是幸福的。
一九五二年我从莫斯科季米里亚捷夫农学院毕业。要知道,当我告别了红场,告别了列宁墓,告别了同甘共苦十多载的苏联人民的时候,我是怎样怀着一腔热血来到了祖国啊!祖国用温暖的怀抱迎接了她的女儿。回国后,组织上把我分配至北京华北农业研究所(中国农业科学院前身)工作。
一九五四年,国务院做出在黑龙江省集贤县三道岗地区建设大型谷物农场的决定。当我听到这个喜讯后,异常兴奋,觉得锻炼自己的机会到了,立即自愿申请参加垦荒建设农场工作,并取得了家长的热情支持。当时,我心里充满了要为建设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出我的力量,把我的一切献给刚刚建设起来的伟大祖国的强烈愿望。作为一个农业科学工作者,我多么希望祖国的每一寸肥沃富饶的土地,都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使人民都能丰衣足食邓可!在那充满了希望、理想的生机勃勃的年代里,哪一个普通的中国青年不是怀着这样的伟大抱负呢?那时,我在国外学的是农业科学理论,而这些理论所依据的是别的国家的农业实践。为了能使理论联系我国的农业生产实际,必须深入生产实践,熟悉农村情况,同时,在思想意志上锻炼自己。就是这样的思想信念,激励我加入了开发北大荒,建设友谊农场的伟大行列。
一九五四年深秋,我带着刚刚三个月的婴儿,怀着激动、向往的心情,千里迢迢来到了哈尔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时令已进隆冬,我们到达了设在集贤县福利屯的友谊农场建场临时指挥总部。
一九五五年初春,我们踏上了去友谊农场的荒原。纵横数百里的莽莽荒原,象浩渺的海洋伸向遥远的天际,天地相连。在它荒莽、粗犷的胸膛上,覆盖着严冬留下的积雪。北大荒真荒凉,在茫茫的草原上就是走上一整天,也难遇上一个人影,除了天际的浮云,便是冰冻沉睡的原野。记我们在五分场东部一个叫“康家店”的草原上,找到了一个不知什么人留下的一座破烂不堪的茅草屋。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破门而入,就在这里搭起了两溜通铺,落下了脚。顿时,破烂的茅草屋里响起了叮叮当当地锅碗瓢盆声,炊烟活泼地在蓝天上画起图案,使这荒凉、寂寞的草原顿然有了生机,这破烂的茅草屋,变成了垦荒战士的中心营地。沉睡千年的荒原,被勤劳,勇敢的垦荒战士用生活的歌声唤醒了。从此,开始了我的垦荒生活。
北大荒的初春夜晚,依然寒风凛冽,我和孩子还有从哈尔滨带来的保姆小胡,跟着同志们象蜜蜂似地拥挤在一张通铺上睡,用体温互相温暖着,抵御刺骨寒风的侵袭。
由于繁忙,时间悄悄地流逝,转眼间夏季来到了。破烂的草屋经不起风雨的袭击,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们就得赶快用大盆、小桶来接雨。白天还好说,要是夜间下雨,就更糟糕,从晚上一直忙到天亮,谁也不能休息。还得特别注意,则把孩子让雨淋坏了。雨天在外面走路特别费劲,吸水性很强的黑土地泥泞没膝,拔腿十分艰难,往往是拔出脚陷掉鞋,稍不小心便陷倒在烂泥潭里变成“泥菩萨”。
那时吃的也很差。特别是长期吃高粱米和玉米楂子,对南方人来说是相当不习惯。蔬菜又很缺乏,只好吃些咸菜。加之这偏僻的荒原措手不及地驻进这么多人马,吃的和用的都得从遥远的内地运进来。一旦下雨,泥泞不堪的道路便无法通行,给运输造成丁极大的困难。虽然吃的差些,但同志们看到这较差的生活条件也是来之不易,就有些微薄的满足了。我们那时都很年轻,身体也好,又有一股子热情。心想我们这点暂时的艰难困苦,同父辈们打天下时的生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真的,连我那刚满五个月的小孩也受到了不少的考验。我由于营养不足和疲劳所至,奶水很快没有了。孩子断奶后,只能用大楂子米汤或菜汤把窝头煮烂后喂他。在那样的条件下,顾不得讲究卫生,加上营养太差,孩子闹起阿米巴痢疾,没有医疗条件,长期得不到控制,我只好用土法子给他治,把难得吃到的馒头烤焦了,碾碎后煮成糊喂他,再给他喝较浓的茶水。这个土法子倒也挺见效,看到这情景,我的心一下子就豁亮了。是的呀,在那样的条件下。凡是当母亲的,哪能不心急如火啊!
我的孩子当时在友谊农场是唯一的婴儿,又加上他生得很可爱,同志们都很爱护他,关心他,领导上更是照顾。来自各方面的帮助和关怀,更坚定我克服困难,正确对待困难的信心和勇气。由于年轻,精力特别充沛,虽然工作紧张,又要帮助小胡照顾孩子,但我没有忘记爱干净的天性。每天工作回来,不停地打扫房屋内的卫生,穿的、用的,所有一切都要擦干净,否则坐不下来。我觉得做一个乐观的和坚强的社会主义战士,不仅在工作上要有那么一股子劲,而且在生活中也要讲究点精神。
我常满怀兴致地回忆许多往事,虽都是细小的琐事,却充满了生活的情趣。首先是那些年轻人,他们天真活泼,爱说爱笑,对工作困难毫不畏惧,工作积极,生活充满了活力,全心全意地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发北大荒这块处女地,用辛勤的汗水去浇灌北大荒的第一代庄稼。
记得开荒的时候,为赶季节完成开垦任务,人停机车不停,驾驶员和农具手昼夜工作。在初春寒冷的夜晚开荒时,狼跟在大犁后面拣翻出的田鼠吃,把农具手吓得大喊大叫,仍然硬着头皮坚持到底。每当我想起他们,心情总不平静,这些年轻人实在可爱啊!当时有很多城市里来的年轻人没见过狼,看见胖乎乎的狼崽以为是狗崽,就高高兴兴地抱回来养。
那时,北大荒的狍子很多,时常就有人在荒原深处打狍子,改善生活,大家美餐一顿野味。我们曾经先后养过两只小狍子崽。把它们关在屋子里,小孩子看到后高兴极了,又拍又抱,和小狍子共进餐饭。这些小野生动物接受不了人类这种盛情的抚爱,反而十分畏惧,不久,就在惊恐中死去了。由于生活的寂寞,这可爱的能为人们增加一点欢乐情趣的小动物之死,引起了大人和孩子的一阵阵伤感。
还有春天时,每当我从田间回来,总要采儿抱鲜艳的野花来装饰我们的房间,使大自然的春意充满我们那不足五平方米的简陋小屋,让春意渗透到我们的心房。
那是一九五六年晚春的明媚一天,领导上为了照顾我们试验站的同志,把为数很少的宿营车分给我们一辆。当时宿营车很少,它是田间作业队工作时用的活动房子,四个轮子,随时可以移动,多数不给后勤人员用。当时能分给我们使用,感到特别激动,感谢领导对我们的关怀。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欢欢乐乐地搬进了宿营车。这下我们有了办公室和单独住的地方了,条件大大地改善,生活舒服了一些。我和孩子、小胡还有另外两名女同志住在一间约五平方米的小隔间,内设两个上下铺,除此之外还有个小小的桌子可以办公用。孩子没铺,只好睡在一个小木箱里。
生活安定了,工作随着气温的上升也进一步紧张起来。农场领导分配我筹建农场的试验站,同时拨给二十垧土地,还配备了拖拉机和农工负担试验站的各项任务。我们试验站的四名同志对本站的方针任务进行了讨论和研究,明确了试验课题和项目。根据分工,各自提出了试验课题,对试验场地进行了测量规划,筹备了试验室和试验设备。
试经站的工作开冶了。首先面临的是春耕、春播生产任务。由于同志们都是刚刚离开学校大门,虽有理论但实践经验不多,在实际工作中难免遇到一些困难。我们解决困难的方法是大家一起研究办法或翻阅教科书和其它资料,从中找答案解决问题。有一次搞流量试验,要调节播种机播各种作物的流量时,大家都没有把握,担心弄不准,于是就翻起书本,一边读一边照书本上的干,反复折腾多次,终于掌握了要领,练习了一整天后,才正式播种。同志们笑我们是“书呆子”。
北大荒的春天虽然短促,但非常美丽迷人。至今,我难以忘怀那草原上蓬勃烂漫的野花,芳香四溢,沁人心脾。仿佛那阵阵清香还飘浮在身边。最多的是那成片的野百合、野芍药花。远远望去,野百合象绿色草原上的一片红火;野芍药洁白得象天际的一片白云。温柔多情的太阳,照耀着生机无限的大地,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那么明媚,真好象一个楚楚动人的婀娜少女。在和风的吹拂下,我们在田野劳动十分轻松、愉快,激情满腔。当累的时候,就扬起脸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伴着我们的歌声,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或“一”字形掠过我们的头顶。它们从遥远的南方飞回到改变了面貌的故乡,找不到原来的巢穴了。看到这些,我的心里象注满了甘露的稻田,一片芬芳、香甜。
北大荒的春天很短促,炎热的夏天猛然来到了。按理说北大荒的夏天应该是很舒服的,谁料到,白天炽灼的太阳毫不留情地将全部热能投射给大地,长期受冻的乌黑土地,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恩赐,却苦了我们这些田间劳动的人们。头上曝晒,脚下火烫,再加上埋伏在植物丛中的蚊子和小咬的围攻,真是难忍的煎熬。小咬和蚊子的数量要以群团来计算,随手一拍就是十几个。这些昆虫长期以草叶充饥,满肚子绿汁液,一旦热血动物的人来到,它们怎能不疯狂地向我们掠夺热血呢?当你蹲在田间观察测定作物生长发育时,蚊子、小咬叮得你就象疯子似的手舞足蹈,不停地乱蹦乱跳,浑身上下不停地拍打,脸也不能怜悯,照样疼的打自己的耳光。稍停片刻,蚊子和小咬就一团接一团地围冲而来,经常飞进嘴里、眼睛里、鼻孔和耳朵里,使人无法工作。后来,不管天气多么炎热,总是穿着长袖厚衣和长裤,把袖筒、裤角扎系起来,头上戴个有密网的防蚊帽,网口紧系在脖子处。只有经过这样的闭封武装后才能工作,可闷热的难忍滋味也是够受的,但总比咬着强些。
更可恶的是小咬,它们能从蚊帐的纱孔中钻进去,肆无忌惮地叮咬着我的孩,把他咬得哇哇直叫。孩子的浑身全是被咬得密密麻麻的疙瘩,脑袋被咬得象个凸凹不平的核桃。孩子被咬得简直象个苦瓜,孩子被咬得哇哇直叫时,我又心疼,又怕影响同室住的其他同志的休息,就咬着牙,顶住白天的劳累带来的困倦,给孩子驱赶蚊子,常常是通宵达旦。第二天还要咬牙振作精神工作。有一次我蹲在小麦地里观察小麦孕穗时,困得我无法自制,倒在地里睡着了。不一会被蚊子咬醒,起来时,眼皮、鼻子、嘴唇都被咬得肿起了大包,活象个猪八戒。回到家小胡看我被咬的狼狈相,又可怜又好笑,孩子看了也哭着不敢靠近我。
不久,小胡回家探亲去了。没有了她的帮助,孩子成了我的累赘。我一个人带孩子无法工作,就想了个办法,把宿营车里的床用栏杆围起来,把孩子圈在里边。一开始孩子说啥也不肯,一见栏杆就拼命地哭,哭得我心如刀搅。但我还是狠心离开他去工作了。很快,孩子习惯了一个人玩。也许是他知道母亲的工作忙而照顾不了他。他常站在床边的小窗口看着外边来往的行人,他很会逗趣,引诱叔叔阿姨们前来抱他,带他玩。场里的同志也很喜欢他,每当经过宿营车时,总要看看他,或抱他玩玩。到下班时,大家就抢着把他抱走了,直到天晚才送回来。我就乘这点时间料理一些工作或家务。这个夏天,我瘦了十多斤。
友谊农场第二个金色的秋天,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喜悦啊!辛勤劳动的果实堆满了场院,小麦堆得象山一样,“满金仓”品种大豆堆成一座座小山,在阳光下放射出闪闪的金色光芒。这光芒照耀着每个垦荒战士自豪的脸庞,胜利的喜悦使我们心花怒放。为了让孩子也分享我们丰收的喜悦和补偿失去的母爱,我把他丢在这金色的山堆上玩个痛快。有时我把他丢在那玩上半天,我就干自己的工作去了,他一个人在豆堆里或麦堆里自由自在地嬉戏,从上往下滚,从下往上爬,开心极了。
一九五六年的晚秋,我们试验站的试验室盖好了,职工宿舍也盖好了。我也分到了一间平房。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小胡从哈尔滨回来了,有力地支持了我的工作。她答应我等第二年春天回家团聚,一定要和我越过这个严冬,她说让我带孩子她不放心。
严酷的冬天降临了。分给的取暖煤都不够用。各家都打了很多草来补充。我们没劳力,工作时间又紧,所以屋里没一根草,只得省点烧煤。这样一来,屋里温度很低,炕也冰凉,一到半夜,小屋里冷得象冰窖,早上起来,北墙结了一寸来厚的冰霜,被子被冰冻在墙上怎么也拽不下来。孩子的小手脚冻得象小馒头,每早醒来伸着小手叫“疼、疼”,让我给他暖暖、搓搓、哈哈热气。小胡看孩子受这样的罪,心疼坏了,一个劲地怨我,说大人吃苦没啥,为什么也叫孩子吃这样的苦,他这么小,什么事也不懂,受什么锻炼呢?小胡关心我们母子的心情,深深感动了我,至今不能忘怀。
小胡离开了我们,去和亲人团聚了。孩子只好自己照看,这给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影响。试验地播种时,由于测量小区时错移了位置,长方形的试验小区播成了斜条形,当时没有认真检查,出苗时才发现,无法补救,只得毁种。当时我难过地哭了一整夜。埋怨自己粗心大意,不负责任,造成损失。虽然领导没有批评我,但觉得比受了处分还要难过。
因为孩子影响工作,领导上为给孩子找阿姨,也伤了不少脑筋,连当时的黑龙扫二省委书记欧阳钦同志来友谊农场视察工作时,还特意问询我和孩子的生活情况。后来,因为找不到保姆,领导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明白领导的意图想让我回北京。可我不能知难而退呀;我留恋北大荒,留恋友谊农场,更留恋我的工作。尽管这里充满了困难和挫折,但更充满了我奋斗和克服困难的乐趣。
正当我满怀激情地在友谊农场生活的时候,组织上通知我调回北京工作。当时我楞了,做梦也没想离开她呀,怎么突然调我回农业科学院呢?我可是不愿意离开这已经熟悉了的深深眷恋的友谊大地啊!原来,中国农业科学院要成立原子能利用研究室需要我这方面的人员,因此调我回北京,而且催得很急,当时我正在写年终总结。但我没有慌,还是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把总结写完,于一九五七年初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亲爱的北大荒——我思念的友谊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