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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目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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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目黑龙江


朱秀锋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忽略一条江的存在。我在她的臂弯里,醒着,睡着,整整十个岁
月。我几乎没有正眼打量她,我没有认认真真去瞧一瞧她的模样,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里有两个原因。首先,我认为去江边走一走,看一看,是属于不同性别的两个人的一
种浪漫。这两个人可以是皓首如霜的老两口,可以是春光正好的小夫妻,也可以是犹自羞怯
地徘徊在爱情门口的恋人。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独自在江边,我认为是对浪
漫的一种伤害,或者,会被浪漫所伤害。另一个原因,我对这条江太熟悉了,太熟悉了,便
不再有风景。熟悉她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所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该对她的名字熟稔于胸。
她的历史承载着一段无法洗却的屈辱,她的屈辱是一个民族滑骼上永远的创痛。
这条叫做黑龙江的江,这道流淌了千万年的水,就在我的枕边与我陌生了十个春秋。

我其实早知道这段历史的。很久以前,黑龙江作为华夏版图上一条毫无争议的内河,一
直自由安宁地滋润着这片丰腴辽阔的土地。可是后来,一切突然全变了,十九世纪中叶的某
一天,一个名叫沙俄的政权从亚洲大陆腹地和欧洲那边兼程赶来,将位于江左的土地一把揽
去,就连这条不甚宽阔的黑龙江也抢走了半条,从而形成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以一条江的主
航道中心线为国界线的奇闻。然后,他们在这里驻扎,繁衍生息。许多年后,他们踏着中国
人的膏血和尸骸,在此建立起了俄罗斯远东第二大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市。
那个软弱无力的满清政府惹出的这段历史性的悲剧,就这样铸成了一个民族永无挽救的
千古恨事。这是一段与我们相隔甚远的往事,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它。我
们只有在既定的背景里重新塑造我们民族的风骨。
黑龙江的繁华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在此之前,这条宽不足千米的大江隔断了两个
国家两个民族的情感二十余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几年的对峙里,两岸犹自剑拔弩张,甚至兵
戎相见。终于有一天,1987年9月1日那天,蜚声中外的“西瓜事件”一下子冰释了这段封冻
的历史。一瞬间,黑河成了一片炙手可热的金土地,“黑龙江”这个沉默已久的名字也从历
史的教科书中一跃而出,流淌成一派金光灿烂风景。这个时候,极少有人愿意回顾那段往事
,歌舞升平的日子,谁也无暇去触动往日的伤痛。边陲子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始全
心全意致力于国富民强的经济战争。这一战就是十几年。十几年了,江左风景依旧,这一边
,已更换了数幅崭新的容颜。
第一次郑重地走向黑龙江是在今年初夏。之前,省作协一位老师向我询问有关黑龙江的
一些事情,我居然一问三不知。我的老师于是很严肃地对我说:作为一名作家,你必须了解
身边的历史、地理及人文。像你,在黑龙江一活十年,居然不知道这条江来自哪里去向何方
,你不觉得惭愧吗?
我接受了老师的批评和建议。那个黄昏,我带着一种使命感和一丝惭愧,一个人踏上江
堤。江堤是去年刚修好的,采用大理石护栏,彩色地砖,加上灯饰、绿化带,整个变了模样
。这是江堤工程自施工以来我的第一次驻足,我感到惊讶,感到陌生。比起前几年的江畔,
有种天上人间的感觉。比起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与省会哈尔滨的松花江堤相比,这同样
是一份令人骄傲的美丽。走遍黑龙江的任意一道江堤,最酷当选黑河。它点亮了边境的眼睛
,生动了一座城市,昭示着一种生活品位。

我第一次慎重地拉开地图,在灯下,在纵横交错的山川分布中寻找黑河,寻找黑龙江的
来龙去脉。
地图上的黑河行政区酷似一只翩然而舞的蝴蝶,黑龙江恰好是蝴蝶双翼的上缘。这是一
条发源于蒙古高原的流水,她挟着万里草原的旷远辽阔一路走来,一直走进幽邃茂密的大兴
安岭原始森林,汇入一个名叫“呼伦湖”的蔚蓝色小湖泊,稍作驻足,便匆匆北上,一头扎
入横亘北疆的小兴安岭,成为闻名遐迩的黑龙江。最后,黑龙江一路南下,东去,在太平洋
边上一个叫“庙街”的港口汇入浩瀚无边的大洋。
这条江穿越了几乎半个亚洲大陆,历经了百转千回的曲折,汇集了高原、森林、平原的
底蕴与灵性,养育了十几个民族的文明,形成了中华境内唯一一条被以“龙”命名的大江。
这条江以她柔美奔放的个性,温和宽厚的胸襟,对她怀中曾经种过土地,事过渔猎,动过兵
戈,燃过战火的所有人众,一律投入最深情的关怀。千百年来,她从未愤怒过,从未涂炭过
这方水土上的任何生灵。
这条江足以担当起所有受过她恩泽的儿女的顶礼膜拜,最有理由成为我们每个人的骄傲
的。可是,十年了,我迟迟没有向她投以应有的注目。当我瞬间明白了这一切并开始凝视她
的时候,她的抑郁、苦难和寒冷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明媚的阳光下一道宁静
悠长的流水,一条西起蒙古高原,东至太平洋的美丽的蔚蓝色弧线。
现在,去江边走一走已经成为我生活程序中的必然。我觉得生活里一定要有些美丽来溶
解一些紧张,一些疲惫,一些烦恼,一些不知所措,譬如风景。去江边走一走,你会看到初
春走冰排的磅礴,你会感到夏季风中的柔曼。即便是在萧瑟的秋或冰封的冬,一条江总会变
幻出万种风情,扯着你的脚步,黏着你的视野。毕竟,这是一条界江,毕竟,这江上,这江
上的风中,会有许多或雄浑辽阔或深邃悠远或深刻冷静的东西一路远远近近地漂泊流淌而来
,植入一个城市的背景,锲入一群人的心底,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因而拥有了一份穿越
千百年的深厚和横贯千万里的旷达。

这些天,我每天都要在江边流连许久。初夏时节,江畔人多起来,熙熙攘攘,宛如一场
场盛大隆重的庆典。这跟头些年不一样。刚开放那段日子,黑河也是人满为患,那时的人完
全拥挤在那条叫做“中央街”的中俄民贸一条街上,那时的中央街可以称为“黄金一条街”
,骤然生温的边境贸易把一大部分黑河人和数倍于黑河人的外地人统统凝集在此。而今,人
群做了大规模转移,由物质阵地转移到休闲娱乐处,这是一种观念的嬗变。事实也改变了我
的偏见-江畔不只是释放情感的乐园,更是茶余饭后的休闲大世界。其实,人类是一群极度向
往自由与休闲的动物,然而,休闲的生活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与安宁和平之上的。
我在江边看到了一群孩子,七八岁的年龄,刚入学的模样。这是个下午,阳光很好,没
有风。孩子们在江堤上铺了长长的一块布,然后用各种颜色的颜料作画。他们在下面画了一
道蓝色的流水,往上画了一条色彩斑斓的江堤,江堤上是蔚蓝的天空,天空下是一群生动的
白鸽。我惊异于孩子们的举动,而他们画得很专注,我不忍去打扰,只能边走边看,自已去
悟其中的玄机。布很长,我在中部看到了江堤上的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黑河”两个字,我
于是知道他们画的是黑龙江。往前走,我看到了抗日英雄纪念碑。再往前,在布的一端,有
一面鲜红的党旗,党旗下面是一群孩子作欢庆状,孩子们头顶有一行规整的美术字“风雨征
程八十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年是建党八十周年,马上就要到党的生日了,孩子们在
用这种最虔诚的方式给为他们带来安宁与幸福的党祝寿。我感到惭愧了,如果不是看到这群
孩子和他们的工作,我还真的忽视了这个重要的日子。
孩子们显然不懂得党的深刻含义,不了解她风雨征程中的曲折、苦难与辉煌,甚至,也
不知道党的样子。但在他们幼小单纯的心灵里,党一定与和平的蓝天有关,与宁静的黑龙江
,与亮丽的江堤,与漫天的白鸽,与他们的幸福生活有关。所以他们如是画下来,用笨拙的
笔法,纯净的构思,写实的描绘去表现一个抽象而美好的概念。我想,假如让我去创作这样
一个主题的作品,我还真的比不上这些孩子呢!
真的,一个政党的形象不就写在一条江,一座山,一片天空,一种生活里吗?
我在距离黑龙江不足百米的一座宾馆租用了一个房间。推开窗子,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这
道流水和水上的雾和水边的灯。闭上眼睛,我的听觉可以深刻地穿透世俗的杂音执著地摄取
她的涛声,她对于历史,对于现实,对于遥远、瞬间和永恒的诉说。我觉得我枕住了她,即
便在梦里,我也会感到她心脉的律动。即使在寒冷的冬季,我也觉得出她宽厚温暖的心音。

我绝不敢再忽视一条江了。忽视一条江就容易忽视一个现实,一种生活,就意味着某种
遗忘和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