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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集 (节选)

域外集 (节选)



  

   张 缙 彦

   游宁古台记

  岁辛丑,余初迁塞外,与方詹事坦庵父子游。坦庵,故余友也。至则朝夕相对,欢若…家
云。时届九月,余谓登高之兴不可失也。坦庵曰:“穷边寒暑,我固知之,恐至期寒冽,有碍
登临。”及月之四日,天气稍和,为约坦庵,坦庵大喜。其时同志者十有八人,各载酒肴,出
自东郭,指宁古而登焉。台距城五里,岩回波绕,升高骋目,天风飕飕,迥然有尘外之思。遂
系马披榛,烧蓬置酒,分曹兢饮。客有好驰猎者,雉惊于前,罗而致之,坦庵恻然,且言释氏
咒甚神,试令座客喃喃呗诵,果不复得。日斜既醉,徜徉忘返,散步水隈,绝壁峭立,河水湾
环,山石荦确,出于清波,坐石临流,为牛马之饮,酒行无算。坦庵取所得雉阴纵之,因名其
处日放雉崖,志不忘也。坦庵有环召之信。余曰:“古人云,登山临水送将归,请以此饯可乎?”
于是,各随意以赋,坦庵独为七古长篇。嗟乎!此事已十年矣,而历历若前日事,暇日检旧帙,
得坦庵是日所作诗,为之泫然。聚散无常,盛游难再,追忆当时,宛然心目,而不知其已十年
也。坦庵以是年归里,闻其没,复五年,遗迹如新,墓木已拱,百年儿何?欲常遇胜游如此日
者,岂可得耶?

  先生与詹事最厚,故叙述中,淋漓乃尔。塿

   钱 威


    塞 外 山 论

  地之有山,如身之有骨也。昔者盘古氏之殂落也,首为东岳,其四肢为四岳。若夫恒山以
北,医巫闾以东,越在荒服之外,譬之人身,则骈胟枝指矣。尝读《禹贡》,其导山以两条四
境为断,及观《山海经》所纪,则分东、西、南、北、中为五经,而海内经不属中土,其大为
海内之外表,海外又为大荒之外表,明乎荒远之山,圣人直以培塿视之,即有峻极如诸岳者,
亦不得位于五方之中。余自辽水入宁塞,遥望长白山,绵亘千里,两江发源大而且近,今尚列
于岳镇,况过此千里、万里乎?虽然,此域内之言也,闻九州之外,复有九州,则一州所际,
不过大地弹丸耳。若游开明之门,探丹穴之窟,陟不周之巅,登空同之麓,则搜奇吊诡,有非
传书所能记者,今乃欲以上古之书两条、五方考证之,亦已难矣。唐人有言,天地之气,清者
为岳,浊者为山。夫清淑之气,其布濩于天地间,不可纪极也。重浊之气,其布濩于天地间,
亦不可纪极也。然则方外之山,吾乌能名之?古人之名山者,锐者曰峰,昂者曰巅,员者曰峤,
顶上曰椒,层出者曰峦,而嵯岈凸凹,则有岩阜、洞壑、涧谷差次焉,不过就山之理以象之。
若龙门,若虎牙,若牛头、熊耳之属,则亦就其形容偶肖焉,如虫鸟、蝌蚪之篆,此岂山之性
也哉?而况乌峡、白岳、黄陵、赤壁之类,目遇之而成色,山岂任受也乎?崇之而山不增高,
广之而山不增拓,美之而山不增秀,由此言之,则庄周、邹衍、淮南之书,亦不可尽信矣。鸣
呼!域外之山,吾又乌能名之无已,吾仍为域内之言而已矣。闻晋之山皆北向,尊北岳也。吾
览宁古诸山皆西向,亦有南向者,岂其地处东北,亦有朝宗之意欤?而内地竹箭之美、金玉之
粹、圩琪琅王干之宝,为他山之所钟者,塞外独鲜焉。若文皮觔角,则丰林茂草之所伏匿,然
则山气之厚薄,亦可见矣。是中外之形,亦天地限之也,故山之理,近可睹而远亦可穷也,常
可狎而怪亦可测也。天阙西北,地阙东南,南山多嵚崎而崔峨,北山多庞魄而漫衍。人所知者,
其言甚易而理不可易也,人所不知者,其言甚难而事不可据也。吾亦为域内之言而已矣,诚如
是也,则四荒、三壤、八纮、九垓,可以累黍而计矣。


    塞 外 水 论

  《易》之(坎>曰:“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甚矣,其善言水也。夫水之盈也,
非其性也,盈而险,险而终底于平,于是乎水之性有常信矣。昔尧舜之时,水尝盈矣,水与人
争,而人失其生,及鲧治之,人又与水争,而水失其性,是以平土之功,卒归于禹。子舆氏曰:
“禹之治水,水之道也。”然则以水治水,八年于外而行所无事,圣人亦以不治治之而已矣。
塞外之水,千百其派,行者徒步可涉,猎马竞渡,深不过马腹,并无桥梁巨舰以待,利涉其流
也。东南西北随势所趋,适其所至而止焉,从不闻疏凿之事,见神禹之迹,然卒无漂没壅塞之
害,此其故何也?大荒之地,土旷人鲜,水所灌浸,人即弃之,耕者避其濡而占其壤,行者舍
其溺而履其浅,其为河也,数分数合,并无治水者壅激之,故人与水习而不相害焉。中土人满
地狭,水所灌浸,人必争之,故筑堤作堰以遏其势,水势愈高,而蚁穴一溃,万室其鱼。鸣呼!
以古圣人治水之迹,而后人因之以祸天下,亦已悲矣!原稽《夏书》,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南
至华阴,东至孟津,北至洚水,何不直致之东?其下流也,播为马颊、徒骇等九河,何不合注
之海?盖水无其形,而我欲迎之,圣人不为也。水有其形,而我欲遏之,圣人不能也。自洪荒
以来,河出昆仑之墟,至规期山分为两源,出于葱岭、于阗,其河复合,此在异域之外,其谁
分之而谁合之乎?当其时,无□圭之功,亦无虐民之罪,无平土之利,亦无决河之害,况禹抑
洪水,而后殷都屡迁以避河患,其时岂无过人之材者哉!亦以水势所趋,不得已也。秦汉以来,
庸心河防,汉武以雄才之主,至亲临决河,沉璧负薪,尽劚淇园之竹,悼功之不成,怆然作歌。
鸣呼!此亦好治水者之过也。余维大荒以外,水之大者,混同、鸭绿、松花江也,然用舟不过
刳木,否则车徒可济,或分为数派,则衣带水耳,合则复为巨浸,百里之间,数分数合,从无
筑堤防以怒其势,是以水流散漫而民亦狎之,若在内地,不知劳勋几代、骚动几千里矣。鸣呼!
此亦古今中外之形也。故夫宁古之水,其盈其涸,其平其险,其直其折,其分其合,皆人力所
不与,功之所不必显,利之所不必争,荡荡然,惟见天长地阔、山高水清而已矣!总而论之,
内地之水,不治则以国为沼,治则又恐以邻为壑,外地之水,洽则无修防之费,不治亦无决河
之害。嗟乎!非具域外之观者,孰能明其故也?


   宁 古 风 俗 论

  昔者,许行为神农之言,子舆氏非之,以为不知时变也。今观塞外之土俗,乃知古道未始
不可复,神农、巢、燧,未始不可作,圣人未始不可齐民而治,中国之治断不可施之荒远也。
何以明其然也。孟子时去古未远,而纷纷改革,古圣人之迹,已湮没不可见,及今又二千年,
中国之内,宁有古初之遗俗乎?夫古人之迹,中国所不能留者,圣人不能强也。古人之迹,荒
远所不能变者,圣人亦不能强也。宁古去京师,不过数千里,山海关以外,风土异也,阴沟关
以外,风土又异也。非风土之多变也,地有远迩,则去古人之迹有疾迟,譬之行者,或百步而
止,或五十步而止,宁古则未履阈者耳。试为论之。宁古官长、兵伍,皆仰给农亩而食,是并
耕也。不用金银钱贝,但以粟易,重民食也。布帛长短但以度,莫之或欺也。他如自为网罟,
以佃以渔也。春蒐夏苗,秋猕冬狩也。夏不伐青,以养材也。东南户牖,以取阳也。婚以牛豕,
不贵货也。夜不闭户,无相窃也。行旅不赍粮,以相饷也。刳木可以为舟也,结茅乘屋,不以
工匠也,敬老而尊齿也,享赛而祀祖宗也。以麻为布,以皮为纸,以从朴也。畜鸡豚以孳息也。
送死以葬也,有殉者听之,古之遗也。凡若此者,非有刑法以齐之,教条以道之,官师以督之、
率其于睢之性、朴鲁之质,以自成方域之俗耳。呜呼!孔子所谓先进、野人之风,非欤?若记
之于书,以为神农之世、华胥氏之国,其事如此,吾亦梦寐见之矣。此其故何也?洪荒以来,
不见中国文治之盛、制作之繁,故无以淫其心而耀其耳目,盘古之气未尽变也。君子曰:“礼
失而求之野。”今则求之四裔矣。虽然,余尝览临潢之墟,涉松花之畔,所谓东京者,故宫芜
城瓦砾犹在,而荷溪石砌,百里相属,当金亮时,靡丽之习,制作宏伟,尚可想见。乃数百年
后,衰草荒烟,无复人境,亦气数使然欤?盖风俗始于朴啬,朴啬必极于奢靡,奢靡必归于倾
败,倾败仍返于朴啬,此古今之大变也。嗟乎!宁古风俗,其风气之始乎?无奈迁徙众多,聚
五方之人杂处之,而土风亦稍寝坏。上之人无务以中国之治洽之,但安其居、被其服、食其粒,
使弱肉者不强食,而一方已大治矣!


   宁 古 物 产 论

  天地之大也,万物育焉,一域之所产,足据为一域之胜,其盈歉之数,乃人力消息于其中
也。宁古处穷发之地,古谓惟黍生之。天地之绝域也,广舆不载其地,职方不列其名,然提衡
而计之,其所产亦未尝靳于生物之府矣。何以明之?大地之内,东南饶竹箭,西北饶桑枣,昆
岗剖玉,合蒲还珠,此亦方域之特生也。而宁古貂皮为饰,人参充饵,鹿茹草而戴玉,蚌入渊
而孕珠,他如熊虎、海豹、□狐、猞猁、白兔之属,皆为内地上珍,附贡而入,往往得奇羡,
即入《禹贡》,五方之产,未尝不可比类而观也。或者以为王者贵五谷而贱异物,此地苦寒硗
确,五谷鲜有,然近日迁入,比屋而居,黍稷菽麦以及瓜蔬、蔬菜,皆以中土之法治之,其获
且倍。况梯稗不入食品,而塞外之稗粒,大而膏腴,美于五谷,土人以此代香稻,余故曰皆人
力消息于其中也。难之者曰:“南北有分限,地气有厚薄,故花卉果木,塞外鲜称,此亦事理
之必然者也。”曰:未也。中土多治园囿,引渠水去其芜秽,而沃以粪壤,无疾风甚雨以伤之,
故果木花卉得以遂其所养,且移花接树,杜可以为梨,棘可以为枣,而姚黄、魏紫,岂有种类?
花木之变幻,固有非其本质者也。故曰皆人力消息于其中也。若夫荒野之区,芍药、玫瑰、萱
草、山丹,一望无际,若在中土,不摧为薪,则移置玩赏矣。牛山之濯濯,岂山之性哉?故果
木花卉,物不自生人生之,物不自长人长之,物不自害人害之也,故曰皆人力消息于其中也。
古云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其中土之谓欤?塞外人与物,本其天性而不相盗,反见其不足
者,岂古今之通论乎?《周宫》曰:“农工商虞,皆可以致财用。”塞外皆农夫也,然结屋造
舟车则兼工也,布皮铁器以粟易则兼商也,奋白挺以取雉兔狍鹿则兼虞也。以一人之力,百事
求备,故率见其不给,非方域之有盈歉,乃人力之有消长也。统而论之,昔白圭在周,计然在
越,陶朱公在齐,乌氏倮、寡妇清在蜀,皆穷乡僻壤斥卤之地,而富比王侯,谓之素封者,非
得其地也。其铁冶、刍牧、盐0000380;[/$$p]、贸迁之术,得其人也。由是言之,谓一域之产,不能供一域
之用,不任其地,不尽其力,以为天地之有偏穷,气数之有偏歉,多见其不知量也。

  以物产归之人力,自是笃论,而笔端畅茂,足入史汉书志。

   钱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