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抢在敌前
为抢在敌前
为抢在敌前①
1940年秋末冬初,我奉中共北满省委书记金策的命令,从小兴安岭的西坡老金沟出发,往
七百里外小兴安岭南部的臭松沟——三路军总参谋长许亨植那里送信。我不停脚地走了十六天,
当来到许参谋长所在地的十二支队营地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极其严重的意外的情况。
入秋以来,日本鬼子调动了大批人马,千方百计地侦察我北满省委的驻地,妄图一举破坏
我北满党组织,扑灭小兴安岭的抗日烈火,但费尽心机,四处搜索却一无所获。可是近日,一
个送信的省委交通员被敌人抓住后叛变了,他供出了省委在老金沟的地址,并提供了随省委一
起活动的六支队现已远离老金沟、省委机关兵力极缺的情报。敌人已在前几天派出一股武装特
务,他们化装成持枪投奔抗联的老百姓,直插老金沟。为首的是一个非常熟悉老金沟一带情况
的姓邵的土匪。敌人为了麻痹我们,又把叛徒放了回来,这个叛徒当天下午一到营地就被逮捕,
经审讯得知上述情况属实。这时,由参谋部这里派部队去老金沟已来不及,派人送信又没有既
熟悉道路又知道省委在老金沟准确地址的人,情况真是十万火急!我的到来正是时候,许参谋
长向我介绍了发生的情况,然后郑重地交给我一封用软纸写的密信,语调沉重地对我说:“这
个绝密情报,你要把它亲手交给金策同志,这情报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就会增加金策同志的危险;
实在不行,你就把它吃掉,你明天一早就出发。这里到老金沟大约十五、六天的路程,你必须
在九天天内赶到,不能有误。”
我接过情报听参谋长又说:“小龙(同志们赠给我的雅号),这不仅关系到省委领导同志的
安全,也关系着整个北满的抗日事业。我们知道在九天内赶到是十分困难的,但只有这样才有
可能抢在特务前面,才能粉碎敌人的阴谋。你不仅要抓紧赶路,更要准备应付意外情况,无论
如何也要把信及早送到,我们在等着你的消息。”
我顿时觉得手中的情报沉重得象一座山。看来,情况相当严重!本来省委机关的详细地址
很少有人知道,而那个叛徒却对这几乎是了如指掌,为首的敌特又十分熟悉这一带情况。倘若
六支队在家还好,偏偏又赶上六支队远出,连警卫员也都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就剩下金策和省
委秘书全昌哲及其爱人安景淑三人。附近零星隐蔽着伤病员,后山有一个被服厂,力量相当薄
弱。同时,敌特又化装成投奔抗联的老百姓,不要说狡猾的特务绝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即使露
出一些蛛丝马迹,在没有确实情报的情况下也很难处理。特别是敌人已经抢先出发了几天,如
果敌人的阴谋得逞,北满省委将被破坏,六支队将遭伏击,被服厂将被捣毁,省委领导、伤病
员和被服厂人员将遭不测,这对整个北满的抗日斗争来说,其损失和影响将是不堪设想的!
北满省委面临着极大危险,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去。
①《为抢在敌前》的作者是中共北满临时省委交通员、东北抗日联军战士于兰阁。
第二天一大早,许参谋长亲自把他的警卫员的棉袄给我送来。我把那份十万火:急的情报
揉成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纸团,小心地放进耳朵眼里,匆匆地向许参谋长和同志们告别,快步向
老金沟方向的深山老林走去。
为了在几天内把信送给省委,我奋力急行,什么高山、陡坡、藤蔓荆棘全不顾了,只是不
停地向前走。一气走了三天。这时,许参谋长送给我的棉袄被树条子刮得“开花”了,脸和手
也都划得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脚上身上也磕碰坏了很多地方。虽然如此,由于这一段路在山
深林密的地方,离鬼子较远,可以日夜兼程,所以还觉得挺顺当。
第三天下午吃完两顿饭的时候,到了小黑河附近。这一带是敌人控制十分严密的地方。从
林子到河中间有二里来地的“红眼蛤塘”,塘上面长着不高的塔头草,底下是没膝深的红锈水。
要过河必须先过塘,而河的对面正是日本开拓团的一个小部落,过了河翻过山就是哈佳铁路的
石长站,日军有兵把守,而且时常有巡逻的鬼子和车辆,白天是无法过河赶路的,我只好隐蔽
在林子里等天黑。
天一黑下来,我出了林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了“红眼蛤塘”来到河边。隐在柳树毛子
里,借月光一看,发现敌人加紧了对这里的封锁,拉山的鬼子成群结队地来来去去。况且偏偏
今天又明月正圆,亮如白昼。如果不是有树丛岩石遮挡,在这里是一会也呆不得的,过河更不
可能。
这下可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因为如果能在这儿过河,过了河就可以攀上河的东坡,躲过
日本开拓团,今晚就可以过铁道,明天白天照样走。可如果今晚过不去河,明天白天就更不好
过了。现在只好从上游绕过去了,这不仅得走大半天的难走的路,而且绕到了开拓团的上头,
过河往回折时,必须经过开拓团附近。但任务紧迫,只好如此。
我急忙又趟过“红眼蛤塘”返回林子,往河的上游走。大约是半夜的样子,绕过了河,急
忙上了山,顺山西坡往回插。走了好一气,估计快到开拓团的后山了,便放慢了脚步。这时前
面一座小山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是什么地方。我翻过小山,随山势往左一拐,啊!我不禁倒吸
了一口凉气。由于刚才绕了个圈子,路又不太熟,不觉竟闯到了开拓团的北大门口。这里树不
多,在山坡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开拓团的房子四周用半人高的土墙围着,墙外是壕沟,屯子
中心高高地竖着一个黑铁塔,象一个瘦骨嶙峋的恶鬼立在那里。塔下有鬼子的岗哨来回走动,
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往前看,通向老金沟的方向,是一片被鬼子放火烧出来的开阔地,中
间有卡子,放着哨。要想从这里通过,真比登天还难。
我转身往回折,想从右边转过这个山弯,躲开日本人的视线,然后从后山过去。但这时离
天亮的时间已不多了,如不赶快离开这里,天一亮就糟了。
我连跑带颠地往回奔,想加快速度但是不行,脚下的树叶子偏偏跟我作对——原来地下厚
厚的一层树叶,干巴得唰啦唰啦的,踩上去咔吧咔吧地响,在静夜,传出老远。我步子紧着迈,
脚下尽量轻,蹑手蹑脚地绕了个大圈子。
甩开了敌人,又往前走了一程,一夜的疲劳尽全上来了,只觉得又累又冷,又饿又困。这
时我想,睡觉是万万使不得的,不如借这暖暖身子,吃几口东西,赶天亮前一气穿过去。
可是进了撮罗子刚坐下,就听到前面山下人声嘈杂,声音越来越清楚。我急忙出来,仔细
一听,原来是开拓团那个方向的狗咬得很凶。凭经验判断,这是大批鬼子出动了。我一看往前
走不行了,前面的鬼子已经离这不远了,往回折,也不行,后面的日本军正向这个方向来了。
这下子我可真急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撮罗子后边闪出一个人影来,我急忙侧身,躲在一
棵大树后,刚要射击,就听那人低声急促地说:“别打枪,我是抗联的‘关系’ (支持抗联的
老乡),鬼子发现抗联有人来,已经分成几股出来搜山,你快跟我来。”
在敌人前后夹击的危险情况下,我不敢冒然相信他的话,同他保持一段距离,我将信将疑
地跟在他后边。只见他左拐右拐,那儿难走走那儿。就这样,跑了一个多小时,已跑出很远,
早听不到敌人的声音了,我松了口气。这时天已放亮,我这才注意到:他是个大个子,穿一件
黄布旧上衣,手里拿着一杆猎枪,走起路来象一阵风——是个地道的“山里通”。他把我领进
敌人的两夹空,真个儿把敌人甩开了。看来,他确是我们的人。
我正想着,只听那个人在前面大声说:“好了!到这就没事了。这儿是刚才那座山的后山,
鬼子作梦也想不到能跑到这疙瘩,但今天白天你是不能动地方了,他们正在那边搜山,等天黑
后,从这里商接往下走,顺南山绕过去,过岭就是铁道了。”
他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好象猜出了我的心思,自我介绍说:“我姓关,我兄弟也在抗联
队伍上。你一过来,我就知道可能是往北边去。”
我这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句:“今天你要不来,我就完了!”那人却笑了笑说:
“我得赶快回去,时间长了,鬼子犯了疑就不好办了。”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你白天可千万
不能动地方!”说完大步向山下走,一拐弯不见了。
我目送他消失在密林中,才猛然觉得有许多话应该说,可是不但没有说,竟连他的名字都
没来得及问。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鄂伦春人,他弟弟确实在我们部队上——听说在这以后的一
次战斗中牺牲了。
他的话是对的,无论如何,也只好在此等一天了。我又换了个居高临下,便于隐蔽的地方。
我虽然疲困交加,但还是不敢马上睡觉。我的任务和职责提醒我,不能有一丝儿的麻痹。我振
作精神,四处巡视,好久并不见动静。这时,太阳已升起来,身上觉得暖和些。也许是实在太
累了,也许是放宽了心,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日光从高大的树冠的缝隙中射下来,知道已近中午,我吃过饭,头枕着胳膊
机械地看着石头上的树影,盼它移动。
此时,林中静静的。只有不远的小河水,撞击着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偶而有几只
山鸟的鸣叫。狍子喝过了水,从林中奔出,到了空地的时候,站下来呆看一下,然后飞奔而去,
碰着树叶子发出一阵沙沙声。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目送它消失在密林里。看着眼前这茂密的森
林,瞅着不远的清凌凌的流水,望着远处起起伏伏的群山,我动感情了。我好象还从来没有这
样仔细地端详过小兴安岭。唉!这国土有多好!这山河有多美!可是这么美好的河山却被侵略
者践踏着,中国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竟是这么东藏西躲。我们何时才能堂堂正正、大摇
大摆地走路?
我不由得想起早晨给我带路的人,我将终生感激他。他来得那么及时,如果没有他,我很
可能已经撞到敌人张开的网上。他是多么地可敬,竟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带着一个陌生的抗联
战士脱险,默默地完成他的任务,又悄悄地离去。象这样在敌占区秘密同我们来往的老百姓,
象这样同抗联心贴着心的群众,不正象这遍布小兴安岭的高耸入云的松树?有了他们才掩护和
养育了抗联战士,才使得抗日的烈火越烧越旺,才使敌人寸步难行。武装特务去袭击省委的重
要情报,不也正是这样同我们秘密来往的老百姓报告的吗?
想起了情报,我不由得算起了时间……好容易挨到口头西沉,我开始下山。走到山根,天
全黑了。我按照带路人指引的道路,过沟塘翻山道。过了铁路,我才停下来,辨认一下方向,
必须斜着插过去才能回到老金沟的道上。
我大步流星地在林中穿着,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走。可是路却越来越难走,脚落下去,不
是踩翻了石头,就是跘在树根和什么蔓子上,弄得我不住地摔跟头。
下半夜,林子里起了风,冷飕飕的,冻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裹紧棉袄,登上一个小山
包,准备从这翻过去。
可是,这却是个一面缓一面直的小陡崖子。崖不高,但下面是半人深的水,由于风大,到
跟前也没听到水声。崖下长着树,树缨子刚露出崖顶,和上边的榛柴棵子杂在一起,都象长在
山坡上一样。我以为是一般的山包,登上山包顶就往下走。没走两步,就一脚踩空,身子突然
一沉,脑袋嗡的一下子跌了下去。好在水不深,喝了几口水,挣扎上了岸,但浑身湿透。一上
岸,外面的衣服很快就挂了蜡(结冰),里边的衣服水漉漉地贴着肉皮。
这时风也小了许多,天已转晴快亮了,但冷得更蝎虎了。我全身抖作一团,腿脚也冰麻木
了。我趔趔趄趄地找了个地方,摸出用桦树皮包着的火柴——一看没湿,就点起火来,烤了一
会儿,暖和一些。衣服被火烤化了湿拉拉的没法穿。腿脚又酸又疼又麻,不找个合适地方生火
把衣服烤干,就要冻病。
我终于找到一个好地方——几块大石头挡成个大半圆圈,上面有棵很粗的歪脖子松树,斜
躺在那里,象一个洞一样。我在洞口点起火,先把里边的衣服烤干了穿上,然后把棉袄搭在架
上烤。不知不觉,我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一杆子多高,我也暖和好了、休息好了。
第六天上午,来到大于家密河西北岔子一个河口。这里我过去走过,知道附近没有日军。
我下山出了林子,走过约一百多米草塘,来到河边,河不太宽,没膝深的水,对面是一片草甸
子,一个山角伸出来,遮着一条筒子道。我看没情况,挽起裤腿趟过河。
刚要上岸,一抬头,猛见前面山脚拐出一溜鬼子兵,有几十个。我调头就往回跑,鬼子看
见我,先是叫喊了几声,接着就开了枪。我跟头把式地趟了回来,也顾不得穿鞋,没命地在草
塘子里往林子里跑。还没跑到林边,鬼子已经过了河,枪声象爆豆似韵,我拼命冲进树林。鬼
子一看我进了林就把人撒开,想分几路兜网。
我不断地变着方向跑。可是我背着的背包里装着粮食、小饭盒和手锯,一跑起来在后边直
打屁股,而且一会挂在树叉上,一会儿又缠在藤蔓上。为了甩开敌人,我急忙把背包摘下来,
扔在树丛和草棵密的地方,拐个弯,继续跑,很快进了原始林中。鬼子在林子里追了一阵,搜
了一阵,又朝林子深处放了阵枪,然后顺山角向西去了。看来这鬼子是进山“讨伐”的,路过
这里,没心思在此耽搁太久。
等鬼子走远,我顺原路往回找背包,可是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只见我扔背包那个地方,草
被踩倒一大片,看来背包已被敌人搜去。我顿时出了汗——没有吃的,怎么走路?如果是夏秋,
还有山果和野菜可吃,可是现在连松籽、橡子都很难找到了——满山的桦鼠、狗熊、野猪早把
这些能吃的东西弄光了,况且现在时间已不多了,哪允许满山找吃的?
我顾不得多想,过了河又走了半天,肚子咕咕直叫。刚好进入一个榛柴岗,我边走边注意
找榛子,看见的都是被吃过的空壳。
穿过榛柴岗,是一片红松林——这一带白桦和白松林多,红松很少——我想,必须 在这
找点吃的,不然过红松林就更难找了。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在草棵里扒拉那野牲口嚼掉下的
松籽。半天找了两把,又找到两个被嗑空大半的松塔。我边走边吃了两把松籽,把那两个大半
空壳的松塔留着,等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吃。就这样,又走了一天多。这是第七天日落的时
候,当我连滚带爬地下了一个山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全身一点劲都没了,只觉得又
饿又累,身子挺不起个儿。天越来越黑又下起小雨,后又夹着雪花,我想,不能停下,这样的
天气,没吃的睡下去就得冻死。我柱着一根榆树棍子继续走。我记得刚才下山是向南走,应该
在向偏东南方向走才对。走了两个时辰,我站下来,靠着一块大石头,约摸一下方向,又接着
走。走了好一阵子,又来到一块大石头前,我想靠一会儿,可是一看,不对这不是刚才那地方
吗?我怎么又转回来了?
我这时可真急得有些发懵了,我知道这是走迷了山。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下。
然后摸摸石头和树干,抬头看看树冠——石头光滑面是南,长青苔一面是北;树干粗糙坚硬面
是南,松软和长小青丝的一面是北;树冠是南大而北小——我终于辨认出南北方向。我弄清楚
了通向老金沟的路本应步步奔北,但因前两天在开拓团那往西绕了挺远。所以这时应奔东北方
向走。每走一段,辨认一一下,到了过半夜,已经走出了那个固圈,我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进山的时候,连惊带急,把饿和累全忘了,这时我实在支不住了。浑身象一团泥,我
一步也不能再走了。虫子爬上了脸,咬得又痛又痒,也不愿抬手打一下,听凭它咬着。
要说是饿吧,此时又不象昨天那样特别感到饿。不过脑子里却总是翻腾着与吃有关的事情:
我记起一次我们两个人送信,路上碰到了山葡萄,饱吃了一顿,结果酸倒了牙,一连几天不敢
吃东西,我俩发誓再也不吃这玩艺;可现在那怕能有一小把……。我又想起一次部队行军,吃
橡子和臭李子,屙不下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憋得直哭,无奈互相用棍抠,大家发誓饿死也不
再吃这东西;可现在要是碰上……我后悔在参谋长那里明明看见桌子上放着半碗瘪苞米,竟没
有抓上一把。
想到参谋长那儿,我又回到那紧急情报上。参谋长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胜败安危,全
看你能否把信送到!”“九天之内送到有把握吗?”这时我又好象看到武装特务正象饿狼一样
扑向老金沟,逼近省委机关的驻地……
“不行!我得走。”我扶着树干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着,心想多走一步是一步。脚步不
由自主,脑子也不由自主。我一会儿想起三七年在省委学习时,冯仲云同志打的那个比方,他
说:“青草里的虫子必须是绿的”这话我至今才有体会,革命战士必须适应各种复杂艰苦环境
的考验。省委领导曾对我说过: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不能辜负党及人民的信任”我也想
起一起当交通员的两个同志:一个姓尹,一个姓金。一次,他们为了带领部队通过敌人的封锁
线,在没有吃的情况下,顽强地坚持了十来天,完成了任务,可他们自己确没有返回出发地。
当我在密林中找到他们时,他们早已冻饿而死。每当我想起他们,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滋味,
浑身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我边想边走,不觉天已大亮——我又走了整整一夜。抬头望去,眼前尽是挂着白霜的无边
无际的林梢,远处山峦起伏,沟纵谷横。看来剩下的路还很远啊!可我还能坚持多久呢?照现
在的情况,别说是走几天,就是再走半天,也不很容易了。
我艰难地转过一个山弯,只觉得一阵眩晕,整个身子腾云架雾似的,瘫倒在地上。我用劲
使自己清醒过来,四下一看,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
突然,我被一棵不高的白桦树吸引了,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忽地坐起来。我真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顿时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我跳起来奔到那棵树下,拨开乱树枝,用手扒开土,
露出一个破茶壶和两个玻璃瓶子。我急忙把茶壶提出来,打开盖,抠出一块东西就往嘴里送。
我吃的是蜜。原来,这里是我几个月前送信到过的地方。当时因大雨不停,河水猛涨,我
被隔在这里。为了节省粮食,准备过河以后用,我尽量找些野果吃。一天,找到一棵山梨树,
整整摘了半面口袋,但太酸,没吃几个牙就倒了。就在这时,发现一棵大柞树,树干离地两米
高的地方,有几个野蜂子飞来飞去。细一看,有个鸡蛋大的小洞,洞口粘些黏乎乎的东西,用
手粘起一尝是甜的。我知道这是野蜂窝,便赶忙用锯把树放倒,一看是棵空心树,那个洞眼下
面全是千乎乎的蜜,足有好几十斤,只是蜜中有些杂草树叶,我拢上火,用木杆支上三角架,
把蜜扣到面口袋里,用火一烤,蜜化了,就过滤出来了。山梨蘸蜜吃,甜中微微带些酸,好吃
极了。吃了有十来天,等水撤下去要走的时侯,还剩下不少,碰巧在我住的一个旧窝棚里 (可
能是打猎住的地方),找到一个破茶壶和两个瓶子,又在窝棚后草丛里找来两个 “鲁生”的窝
瓜,把瓢抠出来,都装上蜜。壶和瓶子埋在这棵树下,窝瓜怕烂,挂在了桦树叉上。没想到这
些天,绕来绕去,竟走到了这地方。那两个窝瓜里的密已经被松鼠吃了,只剩下一块干巴皮—
—刚才就是看到这块干巴窝瓜皮,我才认出了这地方。
我大口地吃着蜜,真象吃了仙丹一样,很快饥饿全消,精神抖擞。从这到老金沟大约一百
四五十里的样子,我拿着两瓶蜜,连跑带颠地向老金沟奔去。第八天掌灯以后,到了老金沟附
近。远远望去,老金沟笸箩形的山,高高地耸立着,象一座大屏风。沟口一边一座孤山,上边
有两个石柱子,象两个奶子。这沟里有一条小河,出金子,过去曾有许多人在这里淘金,鬼子
一来,有好多年没人沟了,所以叫老金沟。
我进了沟,拐过沟后山一个角,前面就是省委机关驻地。这时,夜已深,静悄悄的,只隐
约可以看见灯光。我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赶回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许参谋长,请放
心吧!我已经提前一天把信送到,金策同志今晚就可以安全转移,让那些特务们扑空去吧!”
我迈着轻松的步伐,飞快地向省委机关的帐篷走去……。
谁料想,我还在路上奔波的时侯,十一名武装特务已经抢先一天,到了老金沟,为首的正
是那个姓邵的土匪。他们扮成老百姓的模样,窜到省委驻地,说他们“不堪鬼子的欺压,早就
想投奔抗联,因为山高林密不好找……”。还说他们“这回在林子里转了好多天,碰巧遇上了”。
事情太突然,金策同志感到这些人来得蹊跷一省委机关驻地十分隐蔽,他们怎么这样巧就
找到这里来了?而且又正是部队不在家的时候。——不收留吧,又缺少充分的理由,平常老百
姓持枪投奔部队的事也经常有。如果是坏人,他们十一条大枪,我们只三个人三只短枪,硬打
起来,很难取胜,是真是假,实在不好断定,只好先安置下来。
特务驻了下来,自以为得计。他们暗中盯着省委三个同志的行动,打着鬼主意,伺机下手。
金策同志虽然心有戒备,但在没弄清情况之前,既不能冒然表现出怀疑,更不能采取什么措施。
他正在考虑如何弄清来人情况。
老金沟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剑拔弩张。可是,我万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我来到金
策帐蓬前,见他正在临时制的木板桌子前写着什么,依然是那副严肃而镇定的神态,只是偶而
露出一丝焦虑。但当他看过信后,脸色却刷地一下子变了。他转身走到门口,推门看外面没人,
回来轻声对我说:敌人已经到了,为首的正是姓邵的,共十一人。看来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
我们必须赶快研究对策。”
我一听,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办?悄悄转移吧,敌人既然来了,怎么会让我们
在他们鼻子底下走掉?如果走不成,反会打草惊蛇。况且走掉了,附近的伤员怎么办?硬打吧,
敌众我寡,很难取胜。这样等着更不行,部队一半天不回来,敌人先下手怎么办?经过商量,
决定先把他们的人集中起来,再把枪和人分开,最后来个突然袭击。
就在我们研究对付敌人的办法的时候,特务们也在暗暗地打着鬼算盘。他们的任务是破坏
我省委机关,逮捕我省委领导人。但来到这一看只有三个人,连个“侍候”的兵都没有,不象
省委机关。加之,金策同志没有暴露身份。因此,特务们想:莫非这不是省委驻地?如果搞错
了,千里迢迢却只解决了三个“一般抗联”,回去怎么交待?不如先等一下,搞清了再下手;
如果是省委机关,说不定这几天还能来几个“大人物”,那时再一网打尽,所以等了一天多。
可是越等越觉得不行,这样等下去露出破绽来怎么办?
再说,臭松沟那抓到省委交通员的事一旦走露风声就麻烦了。于是特务们急不可待,打算
明天就下手,先悄悄地解决了这三个人,然后再等着钓大鱼……
这一宿在省委驻地的这些人几乎都没有睡觉,我们吹了灯,手不离枪,眼不敢眨地监视敌
人;武装特务怕我们逃走;偷偷地在山前山后都放了人,象狗一样躲在暗处盯着我们。第二天
早上,敌我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我象个小孩子似的,也绝没有想到是从臭松沟那儿回来
的。我们几个人便依计行事。
每天做饭,都是在全昌哲二人那个帐蓬附近做,靠特务们住处很近。今天早晨却到金策同
志的帐蓬门口做。做好了饭,招呼特务们吃饭。他们怕露出破绽,没有把架在那边的枪带过来。
为了麻痹敌人,我盛了多半碗饭,几口吃下去,然后又盛上,看特务们正吃着,我装着去小解
的样子,迅速绕到敌人的背后,先把敌人存枪的地方占了,接着,我把枪对着特务,大嘁一声:
“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呆了: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正吃着一嘴饭菜,谁也没敢动。这
时,其余三支枪口也都对准了他们。
特务一看前后四支枪对着他们,而且取枪的路已被切断,又想蒙骗过去。那个姓邵的装出
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重复着他们刚来时的那些鬼话,这时金策同志严厉地喝道:“邵振鹏!
不要再装相了!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了,快举起手来!”
姓邵的一听叫出了他的姓名,知道已经败露,于是冷丁地踢翻了饭盒,跳起来企图反抗,
当即被打倒。其余的一看,反抗就等于送死,这才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举起了双手。
这时,太阳正从东山上升起,那绚丽的光彩,照耀着老金沟、照耀着千里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