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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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里办学
林 铁
(一)
1961年,总场成立文教科,第一件事就是对全场小学做一次摸底,调查。
先看了三分场场部的完全小学。那时,农场正是“困难时期”,人们吃不饱,冬天缺柴烧,
学校里冷冷清清,只有下课后小学生们的喧闹,才偶尔打破一下那难言的压抑和沉闷。有一位
王老师,是58年从部队转业来的,家属病了,没上班,午饭后,我们随毛校长去看望他。北方
的干雪,沿着冻硬的路面呼啸着闯进他那间土屋,在虚掩的破门板后面积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堆,
最上面的那层,还不住地打着旋子,飞到空中,刚跨进门,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清,定了定神,
才发现那边有一丝亮光——从一条用破麻袋缝成的门帘缝中透出的光。掀开“门帘”,眼前竟
然展现出一个奇特的“童话世界”:那四周的土墙和用旧报纸糊盖的顶棚上全积满了白霜,在
小窗口透进的微光下闪闪发光。从天棚朝下,还悬挂着一条条“银链”——依着尘埃结聚起来
的冰雪小链,在微风下轻轻摆动,时而飘下一点冰冷的雪花。土炕上,厚厚的棉被下,躺着一
位面带病容的妇女。她头上戴着大皮帽。
咀鼻中呼出的白色雾气在皮帽的边沿上结成了冰霜,看见我们进来,睁开眼,露出惊异的
神色。她身边的孩子可能刚睡熟,只咂了咂咀,没有动,土炕边,坐着一位身穿棉军装,头戴
狗皮帽的男子。他的面色发黄,眼神和善,但显得疲惫,见我们进去,赶快站起来招呼。让坐。
可是,往哪儿坐呢?从炕沿到挂满冰霜的土墙之间,不过一米的间隙,那里,除了炕沿,什么
也没有,而我们却进去了三个人啊!
我朝下看,炕洞口也结了一层霜。如果今天的青年人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这些情景,也许会
象见到了瑶琳或桂林溶洞中的钟乳石那样,惊喜得叫起来;但“困难时期”在北大荒的冬天里
生活过的人,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不烧炕”?
“没柴禾”。
“怎么不去拉”?
“白天要上班,星期天上山,也不敢走远了——爱人有病,我得
回来给她们弄吃的。”
“……”。
“再说,现在就是有柴禾,也烧不成了。”
“为什么?”
“烟囱倒了,……炕也塌了。”
我们随着他的眼神望去,透过那结满冰霜的窗洞,果然看到一个
只剩了半截的“烟囱”:它的口上,没有冒烟,却堆满了厚厚一层积
雪。
“怎么不修一下?”
“基建队说,太忙,又没有那么多土坯。”
“……”。
我不记得以后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我们重新掀开那麻袋“门帘”,凭着从里屋透出
的微光,瞥见那昏暗的外间墙角里,胡乱地堆放着一些树枝:多半是湿的,再就是丢在路边没
人要的朽木块。
“这就是王老师星期天上山拣来的吧?”我默默想着,“今天才星期三,就凭这点柴,还
要维持三、四天,甭说烧炕,连做饭也难啊!”
我这才隐隐地明白了:为什么在这所学校里,除了下课后孩子们的喧闹,我们总感到有一
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沉闷。
(二)
县文教局的王林来了。他提议我们一块儿到五分场去。“艰苦奋斗八五三”,五分场又是
八五三的新建场,当时的条件最差,在全垦区都小有名气。“看看在困难时期,那儿的老师是
怎样教学的。”
没有便车,我们步行九十多里,摸黑找到五分场场部。李校长把我们领到场部大伙房。刚
进门,香味伴着蒸气扑鼻而来。“草籽小鱼末窝窝头,外加豆饼稀饭!”“不定量,随便吃…
…!”对于在总场部吃惯了每月十五斤湿粮掺榛树叶和玉米核的机关干部,这无疑是一顿美餐。
“没想到,五分场的伙食还不坏呢!”
第二天一早,跟李校长去学校。没想到,五分场虽然穷,却优先给学校建了两幢大房子,
连课桌椅也是新做的,教室里通天大火墙,室内炉火熊熊,小学生个个背手而坐,精神抖擞。
讲课的女教师姓刘,年轻,却颇老练,还引导着孩子们积极思考,大声朗读。我们坐在后排,
津津有味地听着。没想到,过了不到半节课,就渐渐觉得冷起来,看看炉子,火烧得正旺;摸
摸火墙,却并不烫手。再仔细看看正在写作业的孩子们的小手:啊!一双双都已冻得通红!女
教师穿得很单薄,她还是那样耐心,和霭,热情洋溢,没有戴皮帽,也没有围围巾(这些,她
一进门就都摘下了),但从偶尔搓搓手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并不是不冷,只是想用自己的行
动来感染孩子们,使他们都不怕冷,把精力都集中到学习上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娇弱的
姑娘,变得更加可敬、可爱了!我想起了电影“乡村女教师”。难道不可以说她也是五分场的
一位“娜塔莎”吗?
课后座谈中,我们一致赞扬五分场领导对学校的关心,和刘老师的讲课艺术,同时,又对
教室里的温度为什么那样低,感到迷惑不解。
“主要是火墙拢不住火。值日生每天早晨提前两、三个小时来点炉子,火烧得很旺,柴禾
也烧掉不少,就是烧不热。火墙跟烟囱似的,把热气都抽跑了。”李校长说着,有点无可奈何。
“至于刘春华老师:她家在大城市,师范刚毕业就跟爱人到北大荒来了,人很热情,也聪明,
教学挺认真,但一些职工家长对她反映却不太好,说她‘娇’,……。譬如,她那穿戴,一看
就是从城市来的……,还有,外面来个人参观什么的,就特别起劲,那次开联欢会时,她还跟
爱人一起上台演什么‘二重唱’……。爱出‘风头’,叫人看不惯……!”
应该说,这些砌火墙的学问,这些“群众反映”,对我们来说,又是一个“没想到”!
不知刘春华老师现在在哪儿?这些年来,是她听从了那些“群众反映”,改变了自己的生
活方式?还是那些原先有意见的群众,对她在“困难时期”的工作,重新做出了评价?
(三)
在总场中学历届的入学考试,以及多次的运动会、文艺会演中,二分场小学总是名列前茅。
“秘密”在哪里?
北大荒的学校,一般都没有围墙,当然也没有什么大门、传达室之类。二分场场部小学也
一样。但它在校区前面有一个木制“牌楼”,人们一进去,不由自主地会感受到一种约束力。
操场不大,设备倒挺齐全;兰球架、足球门、单双杠、秋千、爬竿、翘翘板……,凡当时条件
下可能制作的器材,几乎应有尽有,尽管是冬天,操场上还在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各种活动。这
里也很热闹,却和在三分场见到的下课后的喧闹不一样:它包含了更多的生气和力量。
走进教师办公室,一阵热风朴来,炉上的水壶丝丝地冒着蒸气,校长吴守仁(师生们叫他
“大吴老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两个戴着少先队干部标志的活泼健康的小女孩端上茶水,
还端来了一大盘刚炒熟的南瓜子和大豆。
“你们太客气了。”来访者不无歉意地说。
“这是我们师生在校园里自己种的,多的是,请随便尝尝。”
“你们的炉子是请哪位瓦工师傅砌的?”眼看着烧得通红的炉盖,我一边解开棉衣扣,一
边想着前几天在五分场学校的情景。
“什么‘瓦工’?就是大吴老师领着俺们自己干的!”一位中年女教师笑着从旁插咀。
抵不住大伙的要求,老吴只好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老家陕西,上大学时读的是中文系。
西北解放后。参了军,在部队也是教文化。因为有点“历史问题”,没能入党。58年来北大荒,
分到二分场。当时的陈场长也是转业来的,他不顾那些条条框框,大胆起用老吴出任校长,并
给了他充分的权力和支持。由于环境的需要,老吴一面钻研小学生的特点,一面学习砌炉、搭
炕、抹墙、种地……等一些技艺,带领师生,自力更生,全面维修了校舍,还种了不少“试验
田”,收入归公,改善了教学和生活条件。
“操场上的体育器材,就是用那些钱买的吧?”我们若有所悟。
“那是小吴老师领着学生自己做的。”说着,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位中等个儿、脸色黝黑的
男青年。“他不但教体育,自己动手做器材,还教文艺,辅导学校业余宣传队,从编导、服装、
道具到乐队指挥,样样都来,算得上是一位‘多面手’呢!”
我们带着钦佩的心情,探询他是从哪所师范学校毕业的。
“哪是什么师范毕业?”小吴老师爽朗地笑着,“我高中毕业后,来投奔这里的一个亲戚,
正好学校需要人,把我留下了……我是个‘盲流’。教学生的那些,都是自己‘现学现卖’,
瞎搞的。”
真的是“瞎搞”吗?近几次文艺会演和校际运动会的成绩,比任何言词都更能说明问题。
我们走进教室。这里可真的不用戴皮帽、围围巾了!人们甚至不敢紧挨着火墙坐:怕不小
心把棉衣烤坏。这次听的是高小语文。
老师戴着一付老式近视眼镜,个子不高,看起来比较“土”,课却讲得生动。可以听得出
来:不但‘肚里有水’,阅历也一定挺丰富。
课后问老吴,才知道这位孙老师‘来头’还不小呢!他是‘小鬼参军’,打过不少仗,解
放后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当编辑,五七年成了‘老右’,发配到北大荒,摘帽后,就分到学校来
了。
“学生知道他的底细吗?”
“不太清楚。可家长们大多知道。”
“他在学校工作,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老师是党派来的,孙老师教课好,工作又认真,大家都尊重他。我们相处得挺好。”
看来,这里的家长们比较开通。
我们还抽查了学生作业、教师备课本、看了阅览室、文艺室、勤工俭学成果展览……。结
论是:这里,学生们德、智、体全面发展做得比较好;‘困难时期’,一手抓生活,一手抓教
学,也取得了成果。从实际出发,‘不拘一格选人才’,正是体现了党的政策。
虽然主要领导干部不是党员,却使人真正体会到了党的坚强领导。
我们的心里,比刚离开总场部时,明白多了。
即使是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困难时期”了,可那时办学的一些经验教训,从基本点上看,
不也还能给我们一些启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