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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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 楣
(一)
你一定等着急了!
你知道,每想到你在焦虑地等待着我的信息时,也许我比你更着急。
我把这封信一直拖到现在才写,是因为我在等待着到达目的地。我这次出来,不是游山逛
景的旅行,而是到北大荒安家落户的。因之我迫切需要告诉你的,也是你所急切需要知道的,
是我们未来家乡的具体情况,你说是吗?
8号在密山。 农垦局把我们哈军工的三十多人全部分配到宝清境内的八五三农场新建五分
场,昨天下午二时六辆卡车满载行李和人从密山连夜启程,在凛凛寒风茫茫雪原中行进。雪大
路阻,几度停车。今天上午到达宝清县的大河镇,行程近四百华里。八五三农场五分场离这里
还有九十里路,再往前走就不通车了。全部行李换装拖拉机和马拉爬犁托运,人要靠步行。五
分场在哪里实在一无所知,如果今天赶到那里,临时搭帐篷起灶生火已经来不及了。大家昼夜
兼程,旅途劳累,饥寒交迫。临时决定今天在这里过夜、稍事休整。
我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了,现在抢时间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据知这里邮件递送非常困难,到
达五分场后就更没保障。所以先写此信告知一些情况,以释悬念。据八五三农场派来迎接我们
的一位干部说,新建的五分场场部选定了一个很好的环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遍山是林,
分场领域大多是沼泽地,将来改造为水田种稻,不过现在全部是生荒地。尚待我们去开荒。可
以想见生活是相当艰苦的,但也一定很有意义。而且我深信前景是无限美好的。
8号到达密山的当晚,农垦局政治部农垦报社的负责同志找我谈话,要我去当美术编辑,
第二天农垦局接待委员会又要我留下来做宣传工作,我都拒绝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假如我仍像过去那样高悬在上级机关里,那就会断送我的整个艺术生命,我既然已下定决心走
这一条路,就要坚持到底。如果我学不会在大海里游泳,那就葬身在大海底层吧,葬身鱼腹只
能怪自己无能,我是绝无反悔的。这个决定也许是严酷的,我想一定会得到你的体谅和支持,
你说对吗?
1958年3月10日
(二)
我现在是趴在铺被上就着柴油灯给你写这封信。
三天前我们来到这个地方,这里离杨树林我们的“家”大约有二十来里路。任务是割草,
为即将到来的大批新战友转业军人准备临时住处,搭“人”马架棚。我们第一批到达五分场建
设的全部人马,选在树林安营扎寨后,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伐木做棚架,一部分人割草铺盖棚
顶。我参加了割草的队伍。因为连日大雪,积雪齐腰,我们在雪海里滚腾,劳动量大,工作效
率不高,原先预计一个星期完成任务,现在看显然是不行了,返回的时间要往后拖。
我们在这里找到一间破烂不堪满是烟灰的小茅棚,作了些应急的维修,把露天透气的地方
给堵上了,以避风寒。据说这是不知多少年前一个朝鲜族渔人在附近七里沁河打鱼时的临时住
所,空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平方米,除靠门的一边外,三面靠墙,我们就地堆了割来的茅草垫在
地上作通床。很难使你相信,我们竟然在此住下二十六个人,更难设想的是,其中还有两位女
同志,我们专门为她俩在一个角落间隔了一块小天地。茅棚中间那点空地还支着两口烧饭做菜
的锅,临时搭起的炉灶,做饭取暖一式两用。劳动归来,人和烟塞满了屋子。大家充分利用这
个烟熏火燎但却暂时温暖如春的空间,铺上躺着,铺边坐着,地上蹲着,炉边围着。晚上睡觉,
大家都要侧着身子才能挤下……
现在轮流分工的两个同志正在烧饭做菜,冰雪和汗水浸透了的棉靴、袜子和鞋垫围靠在炉
边烘烤着,地盘小摆不下,有的索性把这些什物搭放在蒸饭做菜的锅沿上,锅里锅外都在蒸发
着水蒸气,饭香和汗臭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气味……
你不要以为我在向你诉苦,生活确实够艰苦的,货真价实;但是我们这里却没有一个叫苦
的,这也绝不是弄虚作假!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生气、朝气、正气。白天九个小时的重体力高强
度的劳动,使我们疲惫不堪,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明天还得起早上工,但却没有一个肯躺
下睡觉的。大家谈着过去,想着未来,兴致盎然,毫无倦怠困意。有些人写信,有些人在写日
记,灯光微弱,烟熏酸了眼睛,也在所不顾……寄出去,让远方的亲友知道我们的战斗生活;
记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知道北大荒是怎样变成粮仓的……
烟囱又倒烟了,明天又要变天。实在呛的利害,信就写到这里……
3月17日夜
这里的狼很多,每天夜晚总是有几只围着我们小茅屋扯着嗓子叫。现在还在外面嚎叫着,
过去实在想象不出狼叫的声音竟是这个样子,悠远、沉郁而又悲怆、凄凉。大概他们是对这二
十几条硬汉子感兴趣了。也难怪,大雪封山,哪里能找到填肚子的东西呢?!
昨天是个好晴天,万里无云。大地、雪原,银光闪闪。冰雪北大荒蕴含着无限美的魅力,
无论青天,阴天,雪天,都多有迷人之处。在我们割草的地方,发现了半只狍子,还没有上冻,
显然是狼没有吃完刚刚扔下不久,很有可能是它们见有人来吓跑了。我们割草时经常见到狍子,
逗人喜爱,不想这小动物竟遭此厄运。收工时把半只狍子拖到住处,几个人忙了半夜,今早美
餐了一顿,这是来北大荒最痛快的一次“盛宴”。可算是狼的并非本意的赐予。
这两天劳动效率有所提高,每天平均每人割105捆,今天是110捆,粗略算了一下,十多天
时间,我们二十几个人已经割了一万多捆茅草。队长通知我们,已经接近解冻时期,拖拉机不
敢过河来了,现在是用拉爬犁运草。从明天开始,我们也要参加运草工作。
在雪原上运草,是个很好的创作题材,画面一定是很美的。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可画
的题材太多了。我在酝酿搞一套反映垦荒的组画。
明天运草的同志可以把信捎到杨树林发出,就写到这里,外面下大雪了……
3月20日夜
(三)
割草的任务尚未完成,前几天我被抽调到勘测队来。垦荒战士习惯把这项工作叫做踏荒队。
踏荒队一共有七个人,有三个人是农垦局设计院的技术人员,外加我们四个劳动力,都是哈军
工来的。我们的住所是一个小棉帐篷。帐篷不保暖,添木材烧大铁桶,前半夜热得盖不住被子,
后半夜冷得腿抽筋。尽管这样,比起割草时,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们毕竟能睡上一张简
陋的行军床了。
我们的任务是在五分场场区勘测 7 500余亩的地形资料,据说将来要在这里建筑水库,开
辟水田区,多么美好的前景啊!
今天钉水渠的桩,未来的水田将靠这条水渠灌溉。雪很深,冰很厚,用铁锹铲去二尺厚的
雪,还要用镐头敲去一尺冰,然后用冰钻钻眼。人们说北大荒的土地有近五尺的黑土层,并非
虚传,今天我们挖出来的土层漆黑发亮,象煤块,攥在手里,真像能挤出油来。这样好的土地,
能不育出好庄稼吗?……
3月30日
今天的工作是立尺,围绕过去所布的点,在200公尺以外,拿着地形尺跑够200公尺这个点,
遇到高地或凹地,都要另立点,由几位技术人员用仪器测算地形方位。总体地形是开阔地。局
部都坑坑洼洼。雪原表面是平坦的,踩下去却一脚高一脚低,有的地方陡然陷下,雪深没腰。
不到几个回合,就是一身臭汗。看到我们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那一行行曲直交错的脚印,倒觉得
蛮有意思,有时它会令人产生一种幻觉;偌大的雪原是一个大地图,图画上的点线图形标记,
是用我们行迹往来留下的那行行点点的脚印勾画形成的……
4月1日
要是在关里,现在正是桃红柳绿、春暖花开的季节,而这里却仍然是冰天雪地,但是,毕
竟还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近几天,显然开始暖和起来了。帐篷周围,积雪融化,露出了黑色的
泥土,水,灌进了帐篷,脱下的鞋,像飘游在水面上的小船。火炉低灌进了水,晚上烧炉子也
困难了。
荒野上的雪,已有含水的滋润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干巴酥脆了。掀开几尺深的积雪,埋
在积雪深处萎枯的草的根部已经黄中透青了。赶上晴天,在中午,雪面上可以发现有小虫在爬
动着。这是寒冬就要过去,春天就要来到的信息。春天带来了生命和希望……
听说密山到宝清的公路,因积雪太深,已中断半个多月了,邮件一定是被阻压在路上了,
我发出的那些信你收到了吗?可一个月来我还没有接到过你的一封信,真叫人心焦。听人说,
融雪之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交通要更困难一些,因为这里走沼泽地带,排水治理需要时间。
春天,也给人带来了烦恼……
4月3日
(四)
前几天有人捎信来,要我赶回杨树林,接受新的任务。听说是中央派一个慰问团来垦区,
总场组织一个工作组,我是其中的一个工作人员。今天告别勘测队回到了杨树林。
离开五分场场部杨树林的“家”快一个月了。这里已改变了模样,只有我们住过的那个小
帐篷还孤零零地支在那里没动。我们的行李仍堆放在旁边,包括我几口装着油墨和木板的箱子,
都用一个大防雨布遮盖着。这里是路不拾遗的“君子国”。
队里又增添了一大批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转业军人,两个特大的茅草马架搭在杨树林的深
处,从场部伸进去有二里来路,其中一个足足住进有二百五十多人,大家都睡在用原木定架的
两条大通铺上,中间留有一条过道。其中还有不少个家庭单元,邻居之间只有一口箱子相隔,
可以想见里面热闹的景况了。
机务队的同志正在抢修拖拉机,为即将到来的开荒任务做好准备。不知哪个家属还带来了
鸡、鸭,在院子里叫着,跑着。冰雪即将融尽,很难找到冰雪化水做饭了。打井、绞水的架子
已经支起来了,真的有些居民点的“庭院”气氛呢!
树林里,冰雪融化露出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黄色的花,只有一根草质的茎,没有叶,人
们叫它冰凌花,是开在荒原冰雪中的报春花,有些人把他采来捆扎在干树枝上,插在瓶子里,
酷似报春的腊梅。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杨树林子,几十里深处少有杂树,一个个青色的树干直耸上天,长得这
样密,这样直,又这样美,到夏天,满目青绿,鸟语花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环境啊!
明天,我就要到总场报到了……
4月6日
昨天早七点半从杨树林起程,步行近十个小时,一百里路,晚五时到达小清河八五三总场
部。在北大荒,准确的里程是没有的。过去这里根本没有人走过,走出一条路来,也没有人去
认真地计算里程。路远不要紧,这条路实在难走,它根本不能算路,那只是拖拉机和爬犁在雪
地上的一道辙印,冰雪融化,连辙印也很难辨认了。这近百里路,几乎一半是沼泽地,我也记
不清曾过了多少道冰河,一般都深到膝头,有的深到大腿根。我几次掉进水沟里,胶鞋划破了,
棉裤湿透了,我必须时时用木杖测量水的深度,不然就有陷进去的危险。我还要时时扬起木杖
来恫吓尾随在我后边的那只狼,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它总是保持在约
五十米距离不前不后,我停下,它也停下蹲在那里,佯装着若无其事地张望,或舔舐着浸透了
冰水的毛,我深知, 它无论在干着什么,那眼睛一定在斜盯着我, 从不曾离开。我想起了杰
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在荒地上走,最怕的是迷路,东南西北一个样,没有任何标记借以
辨认方向。在一个岔路口,何去何从,我踌躇了很久。谢天谢地,我最后选定的是一条正确的
路,不然也需要和那条恶狼苦战一番。就在中午时分,我看到了远处的几个人影,我似乎真正
体会到了《梅杜萨之筏》中的人物的心情。相遇的这些同志是去五分场报到的转业军人,他们
在途中延误了时间,据知五分场已经等待他们很多天了。
最最糟糕的是寄来八五三农场的第一批邮件前天送到总场部,昨天刚把五分场的挑出来送
走。我还得知其中有寄给我的三封信和一包东西。那里边肯定有你的来信,真急死人了!
我们离开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是这样短,又是这样长!我正在根据这段生活经历和感觉
构思一套组画,现已试着构小章图。我更加确信,来垦区当初没有留在农垦报社当美编是正确
的,不然,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我能有这样丰富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吗?
4月7日
编者注:晁楣系黑龙江省美协副主席、版画家。
摘自《黑龙江农垦史(党史)资料汇编》1986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