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红旗岭农场
回访红旗岭农场
回访红旗岭农场
吴百孙
1986年3月13日 晴
“北大荒苦么?”“北大荒苦啊!”
北京至牡丹江的 165次直快在向北欢奔。风驰电掣,是闪电,是霹雳。但在我这个盲人的
眼里看不见,只能把卧铺车厢比喻成小小的摇篮,在微微晃动,催人入梦,促人激奋。妻子忽
然问我:“北大荒现在吃什么?”“萝卜丝、萝卜条、萝卜片、萝卜汤……”我没加思索,一
口气吐出了一长串“萝卜”。
北大荒冷,每年11月中旬河面封冻过车走人,要到来年4月才化冻开河,才能播下菜种。
眼下进入 3月中旬,已经苦撑半年了,还有什么可以端上他们的饭桌呢?过了会儿,妻子安详
地在下铺睡熟了,我坐在她身旁,微微摇晃的列车把我带入了为我所日夜思念的北大荒。
我是1970年支边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五十八团工程二连的,团部设在饶河县境内,记
得那时偌大一片地方荒凉得连个地名也没有。后来,还是在一次“积代会”上才给取了个名,
叫“红旗岭”。如今,五十八团已取消番号,改为饶河县红旗岭农场了。记得那时别说是长达
半年的隆冬,就是到了草木葱茏的季节,我们也难得吃上几样蔬菜,肉就更不用提了。但是,
苦归苦,我们干起活来却是上下一条心,玩了命似的。黑龙江省生产的商品粮有一半就是我们
北大荒上交的。那可是动乱的年代,当时这也许是一种反常。《兵团战士报》已经开辟专栏,
讨论“成本核算”、“经营管理”等等问题了——算得上是目前经济改革远在十年前的一星火
花,闪耀在北大荒无垠的夜空。在1973年冬那次水利大会战中,我不幸双目失明了,到1976年
1月, 组织上决定让我回浙江原籍长期休养。但我并没有因为看不见美好的世界而躺下,我顽
强地摸起了笔,走上了文学创作的艰难道路。因为,北大荒的血液、北大荒的乳汁、北大荒的
暴风雪已经把我锻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北大荒人。大概由于这个缘故吧,黑龙江农垦总局红兴隆
管理局邀请我在本月15日前赶回红旗岭农场参加报告团。整整10年了,我又能重返北大荒,这
该有多么高兴啊!下午,列车才出山海关,我的一颗心早已飞回到熟悉而又有点朦胧的第二故
乡。
1986年3月15日 雪转晴
虎林县迎春车站算得上是北大荒的一扇门户了。凌晨 4点10分,列车准时到达。迎接我和
妻子的是一簇簇富有感情的北大荒花——洁白晶莹的雪。“咱俩往哪儿走?”妻子搀起我的胳
膊,有些不安地问。北大荒啊,相隔十年后您的儿子又回来了!我的心在跳,我的嘴唇颤抖得
厉害,没法回答妻子的问话,我只是甩开大步一个劲地朝前走。走了好一阵我才放慢脚步对一
路喘着粗气的妻子说:“你快看看,只要有‘红旗岭’字样的招牌就敲门。”原来,红旗岭不
比当年了,开设了许多公司和商店。我使劲抓住一扇大门的拉手,“哐当哐当”摇晃了一阵,
不见有人来开门。我让妻子再仔细看看招牌:“红旗岭信托贸易公司”。机关可不住人。只好
再往前寻找。到底是妻子有眼睛,总算找到了红旗岭农场开设在迎春的一家旅馆。
1986年3月18日 晴
管理局政工会议要延期一个月,我也不必急于赶去报到了。上午,红旗岭农场团委书记小
王找到了小雒家,要我在20号去给共青团干部讲讲话。商谈间,农场工会白廖胜主席看我来了。
白主席当年是五十八团政治部副主任。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嗓音还是那般爽朗,思维还是那般
敏锐。这是他三天中第二次来看我这个盲人。听说他不久前因心脏病发作,差一点见马克思去
了,如今身体也还未康复,是拄着拐棍来的。临走,他把两幅亲手写的字画塞到我手中,我赶
忙叫妻子打开念。一幅是:“书山有路,学海无涯。”一幅是:“意志来自锻炼,知识在于积
累。”我领悟了一个老党员的心,那是要我不骄傲,莫停步。当农场领导得知我们已到达迎春,
立即就派了车子来接我们去住招待所。我这个人随便惯了受不了拘束,和妻子一商量,干脆住
进了小雒的家。小雒大名雒长富,和我差不多年纪,是个北京知青,当年是我的副指导员,现
在是农场工会副主席。我和他有过一段血泪之交。就是在那个水利大会战的工地上,因一盒纸
雷管意外爆炸夺走了我的一双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1973年12月26日那个清晨。我身负重伤,
躺在团部卫生队的特护病房内。危险期一过,组织就决定转院抢救我的眼睛。这时,我的双眼
不但有光感,而且还能分辨出红、绿等有色光线。此时正值春节前夕,成千上万的支边青年急
急涌向交通线,哪个车站都是摩肩接踵,人潮汹涌,护送伤员转院的任务相当艰巨。小雒二话
没说,狗皮帽往头上一扣,背起我就上路了。小雒背着我,医院一级一级地往上转,车站一个
一个地往南倒。有时为了弄到一个证明、一张车票,他还不得不给人赔笑脸当孙子。在哈尔滨
我们被耽误了一星期左右。那是些什么日子啊!哈医大附属一院不收也不给转,就这么泡着。
小雒十分明白我的眼睛是泡不起的。当看到我的脸上缠满绷带,痛苦地躺在兵团招待所的床上
时,他都哭了。一天,小雒背着我看完门诊回兵团招待所,不觉两腿一软摔倒在结冰的路上。
就是小孩子摔倒时也知道伸出手去撑着,可他背着我的一双手始终没松开,两个人的份量,压
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我说“小雒,你先把我放下,等你爬起来再来背我吧。”说什么他也不干,
而是咬着牙努力地拿膝盖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是个硬汉子,重伤躺在病床上没掉一滴泪,
可这回却怎么也忍不住哭了。
同志心,同志情,一当“同志”二字挣脱出空泛泛的虚名,纯真、赤诚、自我牺牲……人
世间的一切美德便都包含在这两个字中了。
1986年3月24日 晴
绿菜椒、红蕃茄、青韭菜、嫩黄瓜……猪肉自不必说了,还有鲢、鲤、鲫……小菜一样一
样端上了饭桌。我惊呆了。因为这不是在农场招待所的餐厅,而是在一个北大荒人的家中,也
不只是一天三顿,而是连着就是十天。细心的妻子留了点心,她说菜不是农场哪个领导派人送
来的, 而是小雒媳妇于兰英从自家菜窖捧出来的。 变了!起初,妻子只是在晚上悄声问我:
“怎么没见萝卜?”后来,她忍不住数落起我来了:“什么‘萝卜丝、萝卜条、萝卜片、萝卜
汤,’火车上我着实被吓住了。你这个十年前的萝卜脑袋。”留恋十年前的生活啊。我向兰英
讨萝卜吃,这才喝上一口萝卜汤。我又一次惊呆喽:汤中和萝卜一同煮的还有两只不大不小的
海螃蟹。这可是在北大荒!闹不清是北大荒送给他俩还是他俩送给北大荒一个宝贝,那就是小
家庭的小主人鹏鹏。他是个男孩,小学二年级学生,场直小学的老师叫他“雒晨”。北大荒的
早晨约摸比江南要早两个小时放亮。多像北大荒的早晨,小鹏鹏出人的聪明,出人的机灵,他
好动好玩,好帮妈妈做家务,也好学习。红旗岭如今阔了,平均两户人家有一台彩电,然而不
是星期六他决不坐到电视机前,他听故事着了迷,一做完当天的功课就缠上了我。噢,对了,
有一次小鹏鹏听我讲完故事,爬到我身上两手搂住我的脖子,贴近我的耳根悄悄说:“叔叔,
告诉你一件事,别跟我妈说。她以前老骂人,我和爸爸合作批评了她好几次她才改过来。”变
了,北大荒的孩子,记得十几年前,这儿的小孩可不这样,为了一只空烟盒,他们会很乐意地
趴在地上,把小脑门磕得“嘣嘣”响。小雒是科长级,有两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厨房,
还有一个大院子。我让妻子搀着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好家伙,在我们老家,就是两手捏空拳地
叫化子若有了这么一个空院子,也会立刻变成财主的。这些天,赶来看我的同志可真不少,有
当年的老班长、老排长,此次路过杭州,我托人买了两条不带过滤嘴的“西湖”,这可是紧俏
货,谁知来看我的一个个从兜里摸出的尽是过滤嘴。观琴见了,硬是没敢把那两条“西湖”拿
出来,怕埋汰了这些“富翁”。这些天,农场负责文化教育的副书记宋广民同志以及宣传部长
王志同志多次来小雒家找我,详细询问了我的生活情况和创作情况,20号这天,我给共青团干
部讲了一场,今天又受砖瓦厂郭厂长之邀,明天要去他们厂向全厂同志们汇报了。十多年来,
是党和人民在养活我,具体地说,是砖瓦厂的兄弟姐妹们,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汗、用自己的
心血在养活我,每月每月,我工资中的每一分钱都留有他们的汗迹,留有他们的无私,留有他
们的期望。我真怕讲不好辜负了他们的深情。不过明天,我是捧着一颗心去的。我要深深地给
他们鞠几躬,稍稍表示一下我这颗受恩太深太重的心。
1986年3月30日 雪
管局宣传部派吉普车来接了,早晨七点半,吉普车停在小雒家门口,说是临行前农场宋广
民副书记要找我谈话,地点是招待所。两地很近,我倒挺想步行去,活动活动筋骨。招待所房
内除开宋副书记外,还有管局宣传部赵荣桂部长等几位领导。同志们为了让我能更好地完成这
次报告团的任务,决定由宋副书记先为我介绍垦区这几年的巨大变化。随着他的介绍,我的盲
眼前像是出现了一卡车紧接一卡车满载的人员,一拖拉机紧接一拖拉机满载的物资,在源源不
断地向着水利工地进发,有一股强烈的感受在我胸中升腾,我不觉失声赞叹道:“这多么像当
年打淮海战役的劲头!”“是啊,”宋副书记接下去说:“像漂垡甸的一次排水吧,十二连刚
拉上水利工地,后勤支援的一船铺盖及锅、碗、瓢、勺全翻落到河水里,还有白面和几头猪。
那天夜里连他们的指导员都坐在地上掉泪了,可第二天大家把泪一抹,把吃的、穿的、睡的全
往脑后一丢,立即投入了艰苦的施工……”吉普车开了,妻子告诉我车速在“70”与“75”码
之间跳动。而我还沉浸在宋副书记的一席话里。昔日,满清王朝与日本鬼子都曾先后开发过北
大荒,最后只能丢下一串串绝望的哀叹;唯独王震将军麾下的十万中国人民解放军踏进了这块
土地,在此生根壮大,千里沼泽被彻底翻了个儿。今日的北大荒上交国家粮食够两亿商品粮人
口吃一个月。三十年了如此艰难的开发,如此伟大的壮举,没有一种精神是不可思议的。对了,
它不正闪烁在北大荒上空么!它是我们党指挥下的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是这光荣传统在跟北
大荒的特定自然环境、特定社会环境撞击下所迸发出的火星。它就是这些日子常听人们谈起的
北大荒精神,这次的报告团就叫“北大荒精神报告团”。妻子忽然惊叫:“下雪了。”吉普车
在北大荒的千里黑土地上,在北大荒洁白晶莹的雪花里飞驶,向前。
1986年4月19日 晴
管局宾馆 102房间把我和妻子足足关了半个月,我趴在床头柜上靠几个指头摸索着写汇报
提纲,妻子则伏在写字台上没完没了地整理、誊写。15日到今日,报告团一行 4人,从双鸭山
市毗邻的红兴隆一直往东直到中苏边境的乌苏里江,4天内行程千余里,作了5场汇报。二十二
团东临乌苏里江,昨天汇报刚下来,妻子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去江边看看。乌苏里江水清不清?
珍宝岛怎样?对岸情况如何?乌苏里渔歌撩动了她的心魂。今晨 7时,二十二团工会主席的小
车在前,报告团的车在后,驶到了乌苏里江边的西通。妻子小心搀我下了车,人未站稳,她就
大声嚷道:“哟,这是什么?有几十米高哪……”她到底扬起了脸,原来我俩商量好了,在我
汇报时只要一卡壳就喝开水,而她见我喝开水就立即照着汇报提纲给我轻声提几句,所以她老
是紧张地低着头,如今神圣的祖国、神圣的疆土、神圣的几十米高的瞭望塔,到底使她高高地
扬起了脸。脚下,是祖国最东部的泥土,再往东跨一步,江那岸便是苏联了,可上百年前那山、
那水、那片黑土地也是中国的领土。乌苏里江已经开始化冻。大大小小的冰块碰撞着挤压着,
奔腾的江水挟带着冰块冲击着江岸,撞出隆隆的轰鸣。离西通不远就是珍宝岛。珍宝岛是江心
的一个小岛,1969年曾在那儿爆发过激烈的自卫反击战。 4月的江风又冷又硬,乌苏里江的风
啊,再冷也是祖国的风。乌苏里江的风啊,是珍宝岛英烈不屈的灵魂吆?
1986年4月23日 晴
北大荒人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给北大荒人汇报北大荒精神,不拔高不贬低,报告团效果
颇佳,反响强烈。二十一团白场长坐在台上听着听着,不禁扑簌簌落下了泪水。我汇报的也就
是伤休回家后我的所作所为,也就是摸黑写写小说,尽盲人的一点残力而已。盲人写小说,艰
难困苦,甚至是极其艰难困苦。而我,不但要克服生理上的缺陷,还要克服生活上的贫困。我
们家连写字台也没有,唯一的一把藤椅,还是二姐送的,她说我“老坐硬板凳累”。冬日写小
说冷了,我就扶着床架跑几个来回;夏夜写小说蚊子叮咬难忍,我就借助袜子、长裤,捂出一
身一身的臭汗。可我——一个盲人,却始终没停一下手中的笔。为的啥?为了报答北大荒的养
育之恩,因为北大荒塑造了我不屈的灵魂。北大荒没有忘记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南方为党和人民
默默地艰难地工作着,肯定了我的成绩,并在生活上给予了多方面的照顾。今天上午,报告团
在管局政工会议上作了汇报。下午驱车 3个多小时,赶到桦川县境内的三十团。明天作最后一
场报告。三十团如今改名叫江川农场。明天晚上,我和妻子就要从佳木斯登火车返回浙江黄岩
了。要离别北大荒,我俩还真不忍心,北大荒对我俩有感情,我俩对北大荒也有感情。我每次
汇报的开首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北大荒人”,而妻子也常说,若不是为了黄岩轴承厂的工作,
她还真想留下不走了。中午,我俩正忙于整理行装,管局组织部正副部长亲自前来看望我,把
一叠人民币交到我的手中,说是给我的救济款。我已经收到工会给的八百元救济款了,这是……?
这时妻子在一旁代我回答说:“首长,你俩的钱我们不能收。”“不,这是党费,是全管局一
万三千名党员的心意。你们日子过得很苦,回去后,就买些肉吃,补补身子吧。”党费,这是
党费啊!管局组织部二百元,农场组织部二百元,一万三千名党员三毛五毛交纳的党费!“是
的,回去我要买肉吃,回去我要买肉吃……”我喃喃地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笨拙得该死的嘴
啊,为什么就不会掏出几句感恩戴德的肺腑之言呢,哪怕就一句!温暖,北大荒人自然会联想
到篝火,联想到春风,春风与篝火,自然又会联想到中国共产党。有人说,这些年来,有的党
员从骨子里向外腐败,发臭,视人民死活于不顾。篝火难免冒出几缕黑烟,春风难免夹入一丝
寒流,唯有温暖是永恒的。别人怎样认识我不管。我过去在说,我现在更要说:我们的党是富
有人情味的,党心也是肉做的。不是么?全管局一万三千共产党员的心是肉做的,全中国四千
三百万共产党员的心是肉做的,我一个普通的党员,不是更要刻苦学习努力工作,不辜负党的
培育么!
注:作者原系黑龙江省饶河县红旗岭农场砖瓦厂知青,现任浙江黄岩文化馆二级文学创作
员,盲人作者。1987年4月《括苍》文联刊物上发表了他撰写的《北大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