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民哺育了我
(四)人民哺育了我
二十几年过去了。今天,我以当年的心情来到这里。我到北大荒来生活,很多人,特别是
有些外国明友不理解。他们问我在北大荒的情况,我一讲,他们就哭,觉得太苦了。我说,这
样有什么呢,我在北大荒吃的饭,比过去在延安,河北的都好。我当然也有痛苦,比如,那时
候我不能象今天这样同你们讲话。我没有麻木,不能同你们讲心里话,是我当时最大的痛苦,
我不愿讲假话,也不愿用语言来取得人们对我的理解。后来,“文革”初期,红卫兵斗我,还
问我是什么心情,我说很高兴,他们不相信。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说,我看到你们长
大了,个子高了,懂得要革命了,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一个作家,如果不同人民在一起,只是关在自己的房子里写,是写不出好东西来的。当年
我决定到北大荒来的时候,作协有同志对我说,你的名气大,要下去就改名换姓吧。我说不,
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丁玲就是丁玲。怕什么呢?要害怕人们看我是个“右派”,我就不下
来了,我本来就是可以住在北京不下来的嘛!那时候,你们围着我看,要看看“右派”是个什
么样子。在密山的时候,有个转业军人画表格,画不好,我就替他画,还同他聊天,他问我叫
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丁玲,他一听就愣了。我说,你愣什么呀,一会儿,王震部长还要找
我谈话哩。在汤原的时候,有个云南姑娘跟着丈夫来到农场,整天不劳动,躲在屋子里看书,
别人去看“新鲜”,她只好把窗帘拉上,热死了也不出屋,更不去参加劳动。后来她丈夫给她
路费,让她回老家去了。在我们这里,谁要一天不去劳动,人们同你打招呼时就会问:“今天
你休息呀!?”不劳动确实是我们这里的特殊化。
我刚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去劳动。但一看到这里的情况,就觉得非劳动不可。我和李斌
兰一起喂小鸡,鸡舍里臭味大得很,饲料布上尽是鸡屎巴巴。我本来可以不去洗它,因为这不
是我的任务呀!但是,一看到李斌兰不怕脏不怕臭,我应该向她学习呀,为什么不洗饲料布呢?
一个作家就是要向老百姓学习,忘记自己是个作家。我是共产党员,虽然那时被开除了,但那
是形式上的事,我精神上始终按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这里十二年,我首先想到自己是个共
产党员,而没有首先想到自己是个作家。1963年,上面要调我和陈明回北京,调令都发出了,
但我们想方设法给王震同志写信,要求缓调。理由很简单,就是我们留恋北大荒的土地,留恋
北大荒的战友,留恋北大荒的豪迈事业,我们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改造。
今天我回来,有一个新的感觉,这就是我到人民群众中间来,不是我谦虚,不是为了求得
夸耀,而是因为人民群众哺育了我,给了我很多东西,加煤添火,使我有力量,更坚强,更懂
得生命的意义。我觉得我应当这样自然而然地到群众中来,同群众一样生活。如果尽想自己是
个作家,要向群众学习,要为人民服务,那还是不够的。你们锲而不舍,勇敢勤劳,二三十年
间,从兴安岭下来到松花江边建设农场,汤原可以安家乐业了,你们又到了这蒲鸭河,刚刚十
年,把一片荒湖变成了粮仓,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一来,一些老熟人向我报喜说自己入党
了,感到无尚的光荣。这是在一些别的地方难于看到的好现象啊,我真高兴极了,我们党的形
象,在我们北大荒的农工们心口小还是很美的嘛!你们都说我记性好,离开大家十多年了,还
能叫出一个一个的名字,还能问起谁家的老人和小孩,其实,这并不是我天生的记性好,在我
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向我伸出了手,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温暖,一句关切的话——个关切的眼
神,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呢?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1981年7月20日晚丁玲在场部座谈会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