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地球开战——我们在密山的生活


郑 加 真

你问我们的村庄在什么地方？这可把我们问住了。我们还不能很准确地回答你的问题。在
任何一种新出版的地图上也没法找到我们的住地，倒不是因为它小或者没有名字，而是因为它
一包括它在内的几万平方公里，在地图上还是块空白。当然，在我们自己带来的地图上你会找
到它的。你看，这块空白已经叫我们画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是毛主席叫我们画的。一个黑点是
一个生产队，也可以说是一个村庄。我们的这个黑点，在黑龙江密山县的东边，兴凯湖的北边，
村里住着我们二百来个转业、复员军人和家属，有六幢草房，四台拖拉机，十来匹马，两头猪，
以及近一千垧土地。当然，要把所有那些黑点都算进，搬到这片土地上来的新农民一转业、复
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他们的农具、拖拉机、粮食、种籽、草房等等，那就多得数也数不
清了。
你问我们是些什么样的转业、复员军人？告诉你：就拿我们这个小村子来说，就可以成立
一个联合司令部。在我们这百来个人中间，有空军、有炮兵、也有坦克兵；有参谋长、有营长，
也有主任；有搞作战的、有搞领航的、也有搞通讯的；有翻译、有打字员、也有医生；……就
是缺少刚从农村来的农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毛主席教导我们解放军军官要能上能下，能
打仗也能种庄稼，能当军官也能当农民。要做一个亦工、亦农、亦兵的人。所以我们这一伙外
行农民就成立了一个农业生产队。军事工程科的科长当了我们的队长；作战参谋、营参谋长、
训练参谋当了我们的正副小队长；搞防原子、防化学的参谋当了播种机的农具手，坦克教员当
了拖拉机手，翻译员进了马棚喂马，还有几个参谋、助理也进伙房给我们做饭烧水了。……当
各种角色都配齐了的时候，我们就敲起锣鼓，开始唱戏了。
谢谢郭老给我们送来了战斗口号：“向地球开战！”如果你也时常参加我们的队务会议，
就知道这真是一场不简单的“战斗”。每次队务会议总是在我们队长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宿舍兼
办公室里举行。会议上，伙房同志说粮食不够啦，要赶快运来；赶马车的同志说道路太坏，要
赶快修理；拖拉机手说冰雪没有化，怎样开荒呢？何况又缺乏机油；烧水的同志说这里水源缺
乏，一口井不够；女同志说昨夜狼又徘徊在她们的门前，赶快给安上一扇结实的门吧；家属说
住得太挤啦，赶快建房。……赶快！赶快！什么都要赶快！我们的队长一过去的工程科长一虽
然对修道架桥很感兴趣，可是现在却下定决心：目前的中心任务是开荒，作好播种的各项准备
工作。道不好的，雪未化之前不修；车不能走的用拖拉机拉，要不，人背；其次是建房，但是
先要备料。
对，不先把地球喂饱了，它会在秋天叫我们挨饿的。拖拉机出动了，去拉各种各样给地球
吃的粮食：小麦种、大豆种、土豆种、甜菜种；去拉各种各样给人吃的粮食：苞米、小米、高
粱、黄米。四、五月份在南方一定是鸟语花香、春到人间了，但是在这里依旧是千里冰封，万
里雪飘，大地顽固地不肯脱下白衣裳。我们的口号和行动是：大风大雪大干，小风小雪苦干，
无风无雪猛干。有时候我们把喘着气、困在雪泥中间的拖拉机抬起来走，因为我们一定要把种
籽和粮食运到家。我们正争取在六、七月份内全部住上新房，变六幢为六十幢。所以一部分同
志就向树林进军，伐木备料。野猪和狍子惊跑了，白杨、白桦、榕树倒下了。刚改行当理发员
的炮兵中尉说道：我们是在给地球理发呵！
我们原来住的很挤，一幢大草房睡五、六十人，两条长炕，每个炕上要睡二、三十个人。
宿舍挤的好处，是睡起来暖和点，但是也有缺点，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这一点我们的小李体会
最深，他正和伙房打菜的小刘谈恋爱呢。北大荒虽大，谈恋爱的地方却真没有。宿舍外面白茫
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雪地里，怎能不引人注意！小李是个机灵人。一天，在打莱的时候，他
悄悄地递给小刘一张纸条，要她在晚饭后到路西小树林里等他。正沉醉在爱情中的小刘就抱着
喜悦的心情走向小树林了。越走近树林，她的喜悦心情越减少，因为她想到了狼。爱情的力量
到底伟大，她还是在小树林里等着，幸好小李也想到了这个严重问题赶来了。这出可爱的喜剧
里总算没有渗进灾难的情节。你知道，我们中间还有情报参谋，这事情一发生就传开了。因此，
那几天打菜的时候，常常有人问小刘说：“那天晚上你在树林里遇到狼（郎）了没有？”“狼
（郎）没有咬你吗？”
春天总算来到了北大荒，雪开始化了，拖拉机开始耙地开荒了，大家忙着运种、选种、拌
种、排除田间障碍、整平土地。虽然改了行，但原来的一套还能用得上。你看，情报参谋带领
我们把村庄附近的“敌情”侦察回来了，一张挺像样的草图上标着：村东有多少垧地，村西又
有多少垧；小树林有多少树，有什么树；哪里有草，可以喂马、盖马屋。……气象参谋已成了
这里的“气象专家”，出工以前，他能预告这一天的天气变化，大家就知道临走以前是不是应
该把麦种盖上，是不是可以把被子拿出来晒一晒。通讯参谋的行动最秘密，在休息时间总找不
到他。突然，有一天他向我们宣布：他已经勘查好有线电的线路了，只需一百八十根杆子，就
可以和青山乡架通电话。谢谢他，这个勘查图放在播种以后再实现吧。他还在我们的草屋上按
上了天线，小小的矿石收音机，有时也能收听到转播的首都的声音。这里，报纸来的不及时，
是矿石机使我们及时地听到祖国各地工农业大跃进的脚步声的。我们也在跃进哪！不说别的，
光说作业时间，刚来时候，像过去办公一样，每天八小时，后来跃进到每天作业十小时，现在
已跃进到每天十二小时了。原计划的春播任务，经过几次接连着的苦战，已经在芒种前完成了。
我们播了二百六十垧小麦，六百垧大豆，还播了几垧土豆、蔬菜、和甜菜。一个月来，麦苗露
头了，来时一片荒凉，现在是一片青葱了。
夏天来到了北大荒，虽然早晚仍要穿棉衣，可是中午干活的人是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我们
已经把地球喂饱了，现在张罗着的是修饰地球的事情了；盖房子、打洋井、栽树、按烧水的锅
炉。我们从各小组中挑选了一批最棒的小伙子，组成一个突击组，专门伐树、割树条、割草，
为建房准备材料。小伙子们不仅和树林作战，还要和“空中霸王”（蚊子）、“地面坦克”
（草爬子）作战。生产队规定突击小组应该苦战十五天，伐树两千棵，可是他们苦战到第十二
天，已经伐树三千棵了，另外还割了树条八百多捆。当然，他们每个人的脑袋上都起了不少疙
瘩，不消说的，身上也保留了“地面坦克”钻过的痕迹。
小伙子们从树林里出来，又走进“水泡子”。他们的新任务是苦战十五天，割房草一万五
千捆。“水泡子”在北大荒是很普遍的，远看它是一片草，可是走在上面的人，实际上是浸在
水里，走着走着的时候，水就从你的脚背上渐渐漫上大腿。水里的草根连成一张草皮，上面是
水，下面也是水，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弹簧床上一样。小伙子们在水里浸到第十天的时候，就
完成了一万五千捆的任务。木料有了，我们破土盖房了。
队长发挥了工程科长的特长，为大家设计了一种“多、快、好、省、”的供两口子用的、
每幢二十平方米的小草房。一米高的墙，门开在两片屋顶叉口的下面。两边屋檐下各有小窗，
屋内有一个炕，一个灶，挺美。这种房子由两口子自己动手来盖，只要利用三个星期日的休息
时间就能把它盖起来。一切原料都是由地球供应的，房主只要花两三块钱买一点铁钉、铁卡、
门配等就够了。
住宅盖起以后，有两件事情是值得讲一讲的：第一件事情是小李和小刘宣布要结婚了。这
是我们这伙人来到这里以后办的第一件喜事。大家为着这件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就像自己也要
结婚似的。结婚那天，饭厅改作礼堂，打扫得一干二净。没有红纸，医生只好忍痛贡献出一点
红汞，我们在红纸上写了一个大“喜”字。北大荒有的是花，野丁香、野芍药、鞋子花、黄菜
花……，大家都从田间劳动回来时候带回一束，因此，礼堂和新房都变成了大花房。这天晚上，
我们都说：这才叫安家落户呢！盼望他们快点生下北大荒的第一代小公民。这句话没说多久，
我们“马官”的爱人，就是那位原先当翻译现在担任喂马的老许的爱人，抢先把这句话实现了。
老许的爱人原先也是当翻译的，她顺利地生下了一个胖男孩，热心的同志就帮着这一对惊喜交
集的父母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起了无数，都带一个“北”字：纪北、北民、北原、北军、北龙、
北江……等等，不过，名字不怕多，还有许多妈妈在等着呢。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们要更正几句话：不是说过我们来的时候这个小黑点只代表二百来个转
业军人和家属、六幢草房、四台拖拉机、十来匹马、两头猪和近一千垧地吗？现在更正如下：
我们已经不止二百来个，包括新来的同志，陆续接来家属，以及一个个不断出世的小公民，我
们现在有三百多人口了；草房已经增加到二十五幢，到了七月份，大概会超过六十幢的；拖拉
机倒还是四台，不过别忙，我们已经派人到密山去接收“康拜因”了；地也不止一千垧了一因
为我们的拖拉机已经播完原来的一千垧，又在为明年的播种另开新荒了，加在一起，大概将近
两千垧了。我们已经派人到城里面粉加工厂、酿酒厂、制糖厂去学习，准备将来要自己加工自
己的产品呢。至于马和猪，都刚配了种，它们也正在努力修改原来的数字。总之，我们只花了
一个季度的时间，已经把这个小黑点画得大多了。

1958.6.31．于北大荒
　　原载《新观察》杂志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