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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家

散文

寻家



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出的一个题目是“记一件难忘的事" ,而我常用的素材便是幼时
在北大荒农村生活时的一些琐事。由于与众不同,被同学称为有新意,屡获老师好评。其实,
对于四岁前的事,我也记不了多少,只是。在大人们的叙述中捕捉些痕迹,恋恋着不愿忘却
的那段岁月。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书愈读愈多,幼时的这份模糊的记忆就象一个蒙面的
女郎,对我愈来愈充满了诱惑与神秘。

于是,在今年夏季,我——一个被上海人称为“东北虎”(因为属虎),而又被东北人
称为“上海人”的女孩,参加了“上海知青重返八五四农场考察团”,随父母踏上了寻根的
路途。

一路上如诗如画的风景不断地带给我惊喜。虽生活在国际都市的繁华喧闹中,也见过江
南水乡的静谧清雅,但没有比北大荒的辽阔、广博更令我感动的。那无边无垠的庄稼地,着
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绿衣一直一直延伸到天边。天地之间巍峨群山若隐若现,恰似镶嵌衣摆的
荷叶边,波浪翻滚,摇曳生姿。天空是纯净无比的湛蓝,深遂而幽远,只有几片薄纱般的轻
云,悬贴于空中。清风徐来,枝叶婆娑。山野间,树荫下,但见三三两两的牛羊甩动尾巴,
咀嚼青草,或悠闲地散步,或浪漫地嬉耍。眼望朵朵鲜花,耳听小鸟私语,麦浪滚滚起伏,
稻香阵阵扑鼻,这是一幅多么美丽、无与伦比的大自然的风光!啊……我的心醉了,我的身
飘忽着,游离着,欲溶入这天这地,我的思绪也变得空灵起来,不着边际的,远远的,似是
有人在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面
对如此苍茫雄阔的大地,蓦然间惊觉得自已个人是如此的渺小。

档壁镇前,兴凯湖畔,我站在汉白玉雕塑的国家副主席王震将军的半身像前,回想当年
的北大荒,渺无人烟,泥潭沼泽,野兽出没……王震将军率十万转业官兵来到了这里,然后
像我父母那样的一批批热血青年也奔赴这里。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几十年艰苦创业,献出
了自己全部的青春、热血和激情,终于换来了今天土沃粮丰的北大仓。仰望江泽民总书记题
写的“王震将军率师开发北大荒纪念碑”,那褚红色的用花岗石砌成的碑身象一把粗壮的红
色宝剑,高大雄伟,直插蓝天,碑前硕大的圆形池圈里匀称地布列着红、黄、黑、白、褐五
种颜色的泥土……啊,我被父辈们的勇气和魄力所折服,我为那代人丰富的感情和深遂的思
想所感动,我为我是北大荒的后代而自豪。

车轮飞驰,离我出生的那个农场愈来愈近,距离神秘地“蒙面女郎”也越来越近了,我
的心竟不由得紧张起来。终于,残阳如血的黄昏,我们进入了八五四农场的地域,当我看到
远处迎春镇星星点点的灯光,屋顶上飘散的袅袅饮烟时,胸中涌起一种感动,忽然,我明白
自己的这趟远行其实是在回家啊。如同一个玩累了的小孩,在暮色沉沉时匆匆地往家赶,想
吃一顿可口的饭菜,亲一亲慈祥的母亲,在温暖的炕上睡个好觉。是的,正是这种亲切、温
馨的家的感觉在召唤着我。而在八五四农场的三天三夜,七十二个小时里,这份家的感觉无
时无刻不萦绕在我身旁,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将永远铭刻在我心坎里。

北大荒的人情真意切,那对土地的爱,对战友的情是如此的真挚深沉,当车开到迎春宾
馆大门口时,等了三四个小时的人们立刻拥了上来,大厅里顿时腾起了欢声笑语。一次次的
握手,是紧紧的,久久的;一声声的“您好”、“您好”,是关怀,是祝福。那些二十年前
曾一起割过麦,一起盖过房,一起挡过风雨的手啊,尽管满是老茧却温柔、滚烫,这深深的
一握,便是心灵的沟通,情感的交融。此刻,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此刻的我感到了一股
从未有过的震憾……这是深似海,高于山的情谊啊!

北大荒人的纯朴、豪爽、真诚、善良,不是用语言能表达的。他们没有城里人的含蓄委
婉,多的却是坦率与朴实。他们夸人损人都直接了当,要说你瘦,决不会说你苗条;说你胖
也不会说你丰满;他们为你指路不会害你绕弯子;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表面不感兴趣心里却
嫉妒得发疯……。北大荒人的热情素来闻名,只要看那大盆的菜,大碗的酒,还有那大声的
笑语,便一目了然。然而那份真的深沉,那份诚的厚实,却是我远远想不到的。到达迎春镇
的第一个晚上,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在宾馆走廊里匆匆遇上接待我们的农场党委副书记于
东珍阿姨,我随口问了句:“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淋浴?”在我其实是一种寒喧,并不是真的
很想洗淋浴。然而热心的书记却因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的一句话而忙上忙下,替我找来了
服务员,还通知每一个考察团成员,专门延长了宾馆的热水供应时间。此时的我心中泛起的
不仅仅是感动,更是许多的内疚与羞愧。在城市的喧嚣中,在漠漠的人际中,我变得圆滑起
来,世故不少,然而在这一片净土上,我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来,我真想冲出世俗的牢笼,回
归真善美的怀抱。

北大荒的人勤劳能干。不说那荒凉莽原如何变成这万顷良田,只看那几千亩几万亩的庄
稼地里难得见上几个人影,便可知如今的农场早已进入了机械化时代,彻底改变我对农场旧
印象的是场部工业区:规划宏大的浸油厂、面粉厂、麦芽厂,设备先进的制药厂、乳品厂,
还有那独一无二的养了上百头完达山黑熊的养殖场。农场工业的发展之快令人惊奇不已;而
那雄伟、美丽的学校,宽敞、整洁的医院和新砌的一幢幢六层职工住宅楼又令我羡慕万分。
旭日东升,雄鸡报晓,站在迎春宾馆楼顶环览远眺,我仿佛触摸到了一股勃勃的生机,刹时
心底涌起一种喜悦,我为农场的迅猛发展而雀跃,更为家园的灿烂明天而祝福。

带着紧张与兴奋,我回到了哺育我长大的连队,我快要看清那“蒙面女郎”了。父亲说
:还是那田那林;母亲说:还是那屋那人;大爷大娘说:你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高;叔叔阿
姨说:那会儿老爱抱你;哥哥姐姐说:还记得小时候隔着篱笆和你吵架吗?当我站在当年我
出生的家门口时,当我终于要揭开面纱时,我竟有些犹豫了,害怕会打碎我记忆中的那个温
馨的家,然而家确是没有了,徒留空空四壁,心里一阵的酸,眼泪便不由地掉了下来。……
忧戚的心情很快便被感动所替代。可亲可爱的父老乡亲,一家家为我送来了香甜的苞米,御
寒的风衣,甚至为我到连队四处拍照,开了专车护航,在他们眼里我始终只是个淘气顽皮的
四岁女孩,这一份亲人的感觉,这一份深情厚爱令我没齿难忘。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那一刻,我们在一起照呀照,尽情地拍照,只想多多留住那难忘的
瞬间;我们在一起说呀说,恨不得说完一辈子的话。天已经很晚很黑了,迎春火车站站台上
送行的人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来了几百人,许多人还是从几十里外,各个生产队赶来的。
“再见吧”,“多保重”,“一路平安”,“再回来啊”……车轮启动了,忽然我看见站台
送别的人们许多眼中闪烁的泪花,刹那间我知道我并没有失去家。这一片土地是我永远的家,
北大荒的黑土是我的床,完达山的群山是我的墙,湛蓝的天空是我的屋顶,这里的人们是我
永远的亲人,相同的血液,共同的情感,我是北大荒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