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丁玲夫妇走访农场
回忆录
我陪丁玲夫妇走访农场
吕正衡
丁玲曾是中国文坛上一颗亮星。
她1904年生于湖南。是著名左翼作家。她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在“文化围剿”
中被国民党反动派囚禁,1936年在冯雪峰等同志的协助下,逃出囚禁,同一批文化人,从国统
区投奔到当时中共中央所在地保安(今志丹县)。曾任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解放日报》
文艺副刊主编,领导过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1948年出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
文学奖。当年,丁玲抵达陕北时,曾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热烈欢迎,毛泽东同志还赠这位同乡
一首《临江仙》:“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
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陈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对丁
玲给予很高评价。1949年后,她历任中宣部文艺处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等
职。1955年被定为“反党集团”头目,接着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她的全部作品(近150万
字)被封禁。1958年同也戴着“右派”帽子的丈夫陈明一起来垦区劳动改造。在垦区前后呆了
12年。
初识名人
1964年7月中旬的一天,原“东总”政治部副主任任庆兰同志对我说,中国作家协会党组
书记邵荃麟来电话,作协打算在年底前开一次全体理事会,在垦区劳动改造的丁玲,还是理事
会成员,如果表现好,届时将通知她回京开会,想听听总局的意见。政治部让我跟汤原农场联
系一下,听听他们的反映。
接受任务后,我想,和丁玲同年来垦区“劳动改造”的如作家聂绀弩、剧作家吴祖光、诗
人艾青和画家丁聪等,都已先后调回北京,有的恢复工作,有的分配到外地去了。如果丁玲表
现好,不仅能回京参加会议,而且对她今后的出路也将产生影响。因此,这个了解情况的“小
工作”,对丁玲来说,却至关重要。
当我把中国作协的想法,电话通知汤原农场党委书记程远哲同志,并希望他实事求是地反
映情况,他的回答是:“丁玲、陈明夫妇,在场畜牧队已经劳动七年了,表现不错。丁玲每天
除了干好力所能及的喂鸡、喂猪、清理畜舍等劳动以外,还担任夜校教师、扫盲教员,出黑板
报,也给农垦报写过稿。有的边远生产队不通电,职工常年看不到电影,丁玲得知后,捐赠一
笔钱,为电影队买了台小马力发电机。”程书记在电话里又提高嗓门说:“老丁很能联系群众,
经常去职工家串门,家属们都爱接近她……”“根据你介绍的情况,那就请你们转告丁玲,等
待通知,准备赴会吧。”我放下电话,立即向领导汇报了通话的情况。
过了两天,任副主任又向我交待任务——陪同丁玲、陈明走访农场。原来,丁玲接到农场
转告的通知后,即向总局提出,想在赴京之前,出来转一转,王正林局长表示同意,并叫政治
部派人陪同他们走访垦区部分农场。不几天,丁玲、陈明来到总局机关,我前去接待。丁玲那
年60岁,体态略胖,身着白色短袖衫,脚穿圆口布鞋,齐耳短发,在方正的脸上嵌着一双大而
明亮的眼睛,手拿一把芭蕉团扇,雍容大度,儒雅质朴,不失一代文人风采。陈明比她年轻许
多,这位电影《六号门》编剧,中等身材,头戴白色草帽,手持纸扇,瘦削的脸上泛着劳动的
红光,显得精明、干练、有文气。他们二人虽然身处逆境,但神态自若,不卑不亢,毫无秋肃
草枯、失意落魄之形。寒暄过后,我送他们到总局招待所北楼洁净的房间住下。我对他们说,
总局领导的意思是让他们访问八五二和八五三等几个农场,因为当年王震将军率领转业官兵集
中在密、虎、宝、饶地区开荒建场,这两个场很有代表性。他们感谢并同意总局领导的安排。
我与有关农场取得联系,准备走访。
去南横林子
南横林子是八五二农场场部所在地,北距宝清县30公里,我们到达县城时,下起了大雨,
公路关闭,不准通车。我们只好先在农场驻宝清办事处住下,再到街上吃午饭。进了饭馆,我
征求他们吃点什么,丁玲说:“两菜一汤,大米饭。”我说:“再加一个菜吧。”陈明望着丁
玲用商量的口气说:“那就再来个毛菜吧。”“什么毛菜?”我不解地问。丁玲笑笑说:“就
是不带肉的菜,南方人叫毛菜。”于是我叫店家添了一个韭菜炒干豆腐。饭间,我问他们:
“三年困难时期饿着没有?”丁玲动情地说:“王震同志怕我们饿着,曾特意叫我们回京住了
一段时间,尽管吃住由我们自己掏钱,我们队的职工和家属也给了我们许多帮助。”
雨过天晴,我们终于来到了南横林子。进入场区,一片片白桦树,映入我们眼帘,粗壮的,
像铁兵战士竦立;纤细的,像俊俏少女展容,夏风吹过,碧绿的树叶,发出哗哗响声,好似
热烈鼓掌,欢迎来访的客人。
刚住进农场招待所,黄振荣场长看望丁玲来了。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丁玲问黄场长:“听
口音,你像西北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办农场的呀?”“我是地道的‘老西子’,西安市
人。”这位50岁上下的场长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我来北大荒,全是跟王震部长结下的缘
分,从红六军团到三五九旅,再到铁道兵,从在他连里当排长,到当他的铁道兵第三师代师长,
可以说,他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1955年又动员我来开发建设北大荒。就这样,跟着王部长
一千就几十年。”黄场长说的这些,只是简要经历而已。关于他多次立功,两次负伤的光荣历
史,并未提及,即便这样,丁玲依然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王震将军的老部下,老战友。
黄场长带我们参观场部地区。他讲了建场九年来的成就,耕地已达60万亩,年产粮豆近一
亿斤,朱德委员长曾赞扬八五二“是全国投资最少”而成果可观的农场。这位久负重担,略见
驼背的老红军告诉我们,搞到今天这个样子,只能算粗具规模,粮豆单产还不到200斤,潜力
大得很。他们打算,再过10年或15年,耕地要达到100万亩,单产400斤,多种经营也得像个样
子。黄场长说:“那时请你们再来看看。”
我们走到一幢木板夹墙的房子旁边。黄场长指着这幢带院套的独门住宅说:“这是艾青和
他夫人高英住过的地方。”谨言慎行的丁玲,驻足看了看,没有言语。黄场长又说:“这是场
部最好的家属宿舍,艾青调走前,曾当过我们林场的场长。”
场政治处一位助理员带我们去二分场一队参观“老头店”,但是到那里一看,既无店,更
无人,而是一处开着几朵野花的荒丘。助理员见我们满面疑惑,就讲起了“老头店”的故事:
“很早以前,一位善良的老人带着一条狗住在此处。1956年前后,铁道兵部队有几个勘测队员,
在这一带踏察荒原,曾得到老人的许多关照,有时领他们趟出漂垡甸子,有时给他们热干粮、
烧开水,有时队员们赶不回宿营地,就在老人家里过夜……”“老人是哪里来的?”丁玲问。
助理员说:“有人说他是抗拒日本关东军抓劳工的避难者,有说他是个老猎人,还有人说,
是一位什么‘隐士’,这都是传说。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位老人,就给此地起了‘老头店’
这个名字。”丁玲把凝视“老头店”遗址的目光移向远山和白云,意味深长地说:“为开发北
大荒尽过力的人,都可能有一个传奇的故事”。这时,助理员拿出相机,给我们摄下一张合影,
为丁玲访问留下纪念。
在小清河畔
吉普车从南横林子朝东北方向开去。丁玲看到金黄波涌的麦田、齐腰高的玉米、茁壮封垄
的大豆,高兴地赞叹道:“今年农场庄稼长的真好!”我说:“现在是垦区历史上发展最好的
时期。”
我们来到小青山下的小清河畔,八五三农场场部就座落在这依山傍水如诗如画的美景中。
农场政治处主任路连山同志热情接待了我们。在谈起本场发展史时,他着重介绍了当年转
业官兵及其家属们,在开发雁窝岛的初期,战胜飘垡甸子,打开登岛通路,抢运物资,住马架、
抢春播,夺得当年丰收等动人事迹。特别是任增学同志潜冰水救机车,有的家属上岛支援麦
播,把孩子生在半路上的故事,使丁玲、陈明激动不已。我说,电影《北大荒人》中有些素材,
就是取之于此地。
路主任又带我们去看人参种植园。参园在小清河对岸的半山坡下。去那里,我们抄了一段
小路,每当跨水沟,过地头,陈明都要上前搀扶丁玲,生怕出了什么“闪失”。在几天陪访中,
我见陈明对丁玲情怀颇为深挚,生活上处处关爱老姐、老妻,言谈时,如待长者那样尊重,
遇上大热天,陈明也给老丁扇起芭蕉团扇。
陈明是江西人,1936年在上海加入党的地下组织,从事左翼戏剧活动,后人延安抗大学习。
在西北战地服务团与丁玲相识并成为亲密战友。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电影局剧本编审。后
来他接受组织上分配的任务,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改编成电影。剧本刚脱稿,因为他对强
加于丁玲头上的“反党集团”罪名不服,帮丁玲向党申诉,被说成“为反党集团翻案”,而和
丁玲一起被划为“右派”,一起来北大荒劳动改造。在丁玲蒙受巨大屈辱的漫长岁月里,陈明
给予丁玲悉心协助和深情照顾,使丁玲没有陷入绝境。人们说,这是陈明牺牲自己而成全了丁
玲。这话,在陪访中,我得到了验证。
来到参园,只见片片参床上都架着用秫秸编成的稀疏帘子。丁玲问:“人参怕太阳吗?”
路主任说:“它怕强光直射,最喜欢从树9十间筛落的阳光,朝霞和夕阳当然也欢迎。因此,
每当中午前后,就用这种帘子把强光遮挡一下。”接着他叫工人挖出一只胖胖的大参送到丁玲
手上,老丁十分喜爱。
结束对八五三农场的访问,归途中,我们顺路走访五九七农场。回到佳木斯,丁玲和陈明
又自带介绍信去宝泉岭农场访问几天,访问四场过后,丁玲、陈明回到汤原,一边劳动,一边
等待北京的消息。
深秋时节,政治气候发生变化,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下,中央决定
在全国分批分期地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拉开了“文革”的序幕。中国作协召开理事会的计
划取消了。根据丁玲、陈明的请求,这年冬天,总局把他们从汤原农场调到宝泉岭农场,丁玲
在工会文化宫当夜校教员,负责家属的文化学习,农场对陈明也作了相应的安排。
1970年,丁玲、陈明被林彪、江青揪回北京,关进秦城监狱过了五年铁窗生活。1975年释
放,定居山西农村。1979年得到中央的平反,回到北京,回到党的怀抱。“老树春深更著花”。
这一年,丁玲以75岁高龄,向人民捧出反映北大荒生活的小说《杜晚香》。
过了11个年头的1981年,在北大荒遍地鲜花盛开的夏天,丁玲夫妇回北大荒探亲来了。汤
原农场(今普阳农场)的人们轰动了,故人重逢,浓浓亲情,那动人的情景,《农垦报》有过报
道。1986年3月,丁玲因病去世,走完了她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
丁玲同志在北大荒劳动生活12载,情系大荒28年。她是北大荒的建设者,北大荒精神的体
现者、传播者,是我们的老荒友,她的名字已深深地刻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
注:本文引用资料:《中国作家大辞典》、《黑龙江农垦人名录》、《丁玲创作纵横谈》
(杨桂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