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
清代宁古塔与流人吴兆骞

丁继松

黑龙江省东部的海林县，县城虽然不大，但在历史上却颇有点名气，因它在三百多年前，
曾经是宁古塔旧城的所在地，有过一度辉煌，是清王朝设在盛京(沈阳)以北管辖黑龙江流域政
治、军事、经济中心，因而成了边陲重镇。
清初，清政府选择宁古塔，是因此处座落在海浪河流域开阔的盆地。尽管当时人烟稀少，
沼泽遍布，但它的地理环境却是山环水绕，林木参天，土地肥沃，便于农耕、渔猪。顺治皇帝
看中了这块土地，便于顺治十年(1653年)在宁古塔设立了“昂邦章京”副都统。“昂邦章京”
是清代官职，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地方行政长官。
笔者曾两次去海林寻找三百多年前这座古城留下的遗迹，但已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了无痕
迹。只是在海林的旧街看到高出地面一段荒土和块石堆垒的城墙遗址。若耐着性子寻觅，还能
在地表层找到零散的清代青花瓷器的碎片，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古城经历的沧桑岁月。
康熙五年(1666年)，宁古塔迁移到50里外的牡丹江中游左岸现在的宁安县，称为宁古塔新
城。新城是由士兵用土石修筑，分内、外两城。内城只设东、西、南三门，北面因有将军衙门
故不设门。外城长8里，有4个门，南门临江，汉人各居东、西门外。
宁古城引起人们的关注，不仅仅是“昂邦章京”副都统的驻地，而是这里曾是清代流人的
集中地。据不完全统计，自清顺治以来，由获罪而被流放到宁古塔著名的官员、知识分子就有
二三十人。有传说清文学评论家金圣叹被处死后其妻也被流放至此。还有因文字狱而处死的吕
留良的孙子也被遣戍到这里。在这些流人中官职最高的是明代崇祯兵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长)
张缙彦。张在降清后曾做过山东、浙江布政司、工部右侍郎等。后来由于北党党魁刘正宗在党
争中失势，张缙彦受到牵连而获罪遭到遣戍。除张缙彦外，还有陈洪明，此人原是广西巡抚，
官位显赫。在吴三桂于云南称王时，此公接受了吴三桂授予的官职。“三藩之乱”被平息后，
陈洪明因“逆反”罪流放宁古塔。曾经当过御史和广东雷州知府的李棠，也是由于降附吴三桂
而被流放。此外，还有一批举人、贡生、进士、秀才等知识分子如吴兆骞、方拱乾、钱威、姚
其章、杨越、张贲等，也因获罪清廷流放宁古塔。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他7岁读书，9岁时写出了数千字的《胆赋》。青年时期即名
声大振。他曾与当时能写一手好文章的陈其年、彭师度，并称为“江左三凤”。
顺治十四年(1657年)秋，吴兆骞参加乡试中举。这本来是一件喜事，但不久却发生了震惊
朝野的“南闱科场案”，主考官被处死，一大批考生受到牵连。吴兆骞“为仇家所中”，遭人
陷害，含冤下狱。最后查来查去结论是“审无情弊”，但仍被发落到宁古塔。一个生活在杂花
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才子，一旦来到“肤肉冻结，触物皆坠：的漠漠大荒，生活的落差，环
境的突变，心情的痛苦可想而知。吴兆骞身无分文，生活极为贫困。冬天，常常独坐柴门，用
斧头敲击冰块煮稗(一种杂粮)，聊以度日。即使在这种精神、生活受到如此重创的压力下，吴
兆骞仍然坚持读书、创作诗词。他与一同被流放的张缙彦、姚其章、钱威、钱丹季等人结成北
大荒第一个诗社“七子之会”。不定期地互相酬唱，研讨诗词创作，“分题角韵，月凡三集”。
这些流人的诗词在黑龙江文学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它为东北边疆地区诗词文化的发展起到一
定的作用。
六年后，吴兆骞的妻子葛采真从吴门辗转数千里来到宁古塔。妻子“携来二三婢仆，并小
有资斧”，使吴兆骞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
吴兆骞的生活出现了一线曙光。当时宁古塔的“昂邦章京”巴海发现了吴兆骞的才华。这
位将军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聘请吴为书记兼家庭教师，教授他的两个儿子。巴海礼贤下士，
十分尊重吴兆骞，不因流人而歧视，“待师之礼甚隆、馆金三十两”，冬天还赠裘衣以御风寒。
这对长期没有收入的吴兆骞，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一些温暖。
吴兆骞在被流放前，在京师的政界、文坛颇有点名气，也结交了一些良朋好友。他遣戍宁
古塔后，朋友们曾为其获释放归而奔走，其中最积极的是顾贞观。顾贞观字梁汾，江苏无锡人，
顺天举人，擢升秘书院典籍。后从京师返回故里，闭门读书。在京师时他与吴兆骞私交甚厚，
顾为求释归吴兆骞四方奔走，不遗余力。他在京师千佛寺寓所，写了一首著名的词《金缕曲》，
以词代书寄给远在边疆的吴兆骞。词的上阕是：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籍，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
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湿牛衣透，数天涯依然
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仓胥承一诺，盼鸟
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这首《金缕曲》被当时的进士、名词人纳兰性德读到了，他被顾贞观真挚的友情感
动得流下了眼泪，当即告知其父内阁大学士明珠，要求设法营救吴兆骞南归。在明珠的帮助和
影响下，加上吴的旧友倡议，凑足了二千两银子，以求赎归。康熙二十年(1681年)七月，吴兆
骞终于接到了还乡诏。这位江南才子在山穷水复疑无路之时，命运之舟忽然给他带进了柳暗花
明的境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年底，吴兆骞带着在东北边疆23载的风霜回到了京师。
吴兆骞从宁古塔回到京师后，曾到纳兰性德寓所拜谢。他在纳兰居室的斋壁上看到一行字
：“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顾梁汾即顾贞观，吴汉槎印吴兆骞)，不禁大恸，声泪俱下，
原来顾贞观为了营救老友，曾给纳兰性德下跪过，人间真情莫过如此。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在其
所著的《随园诗话》中对顾贞观营救吴兆骞一事说：“呜呼，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
真一时佳话。”
吴兆骞回到京师后，旋即返归吴江故里，并构屋三间，命名“归来草堂”，聊以栖身。康
熙二十二年(1683年)，他复去京师，那时他身体已元气大伤，疾病缠身，一年后在穷困潦倒中
病逝于京师旅邸。一个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在封建制度的摧残下，化成一抔黄土。
吴兆骞戍谪宁古塔的23年中，曾著有《秋笳集》8卷、《归来草堂尺牍》1卷，以及与友人
合编的《名家绝句钞》6卷。还有部分著作现已失传。《秋笳集》是吴兆骞的代表作，在这本
诗集中，有对故乡景物深切的怀念；有对东北边疆壮丽河山的描绘；有对含冤忍辱怨愤之情的
宣泄；还有表达抗击外敌入侵的爱国豪情。“苍茫大碛旌旗引，属国壶浆夹马迎。料知寇兵鸟
兽散，何须转斗摧连营”正是抒发了这位爱国知识分子抗击沙俄武装入侵的愤慨之情。
被遣戍宁古塔的流人，能生还的极少，大部分都死于戍地，少数人还被处死。如曾为明代
平国公的郑芝龙，因他的儿子郑成功坚持抗清，拒绝招降，郑芝龙及三个儿子被流放宁古塔，
后均被处死。
宁古塔，一个边陲小镇，在三百多年前曾上演过这么一场令人心悸的悲剧。
如今，无论你来到海林旧城，还是宁安新城，站在历史的废墟上，见到的只是斜阳夕照衰
草荒烟，但耳边仿佛仍然响起流人们血泪的呻吟和绝望的呐喊。
岁月是清醒的，历史将永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