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当前位置:

丰收年景忆灾年

回忆录

丰收年景忆灾年


程仁韶

北大荒变成北大仓了,当年广阔无垠的荒草甸子,而今是国家的重要商品粮基地。这是几
代人奋斗的结果。
粮食多了,品种也多了,不再为吃不上大米饭而抱怨,不再为一天只有六两粮而发愁。如
今,许多人不知饥饿为何物,不再把粮食视为生命第一需要了。路边、垃圾箱中到处可见扔掉
的馒头、饼子、包子…有拾荒者拾去喂猪,换来的钱养活了自己。谁想过粮食得来不易?谁想
过“科学种田”是从血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说真的,在未经历三年灾害之前,我也没想过。
虽然“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我很小的时候,认不
全诗中的字便会背了。父亲一遍遍地教,还给讲诗的意思。母亲规定我吃饭时不许掉饭粒,吃
多少添多少,不许碗中剩饭。父母不厌其烦地教导,倒也给我形成了习惯。稍大,懂得了诗的
意义,理解了父母的良苦用心,铭记父母的教导,端起饭碗就想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道理似乎明白了,但毕竟停留在理论上,家中不缺粮,不愁吃,从没有尝到过饿的滋味。真正
尝到饥饿的难受是在三年灾害时期。从那时起才真正体会到粮食的重要。
三年灾害指的是1960—1962三年。那时我在虎林牡丹江农垦局工作。
1960年春天,大雨滂沱,地里一片汪洋,播不下种,高岗地出的苗,也给一场接一场的大
雨淹死了。这年,连种子也没有收回来。
1961年春天来了,天老爷似乎专门和人作对。抬头看天,天阴沉着脸,天泪牵线似的下,
低头看地,一片汪洋,就是高岗地水也饱和了。今年再种不上,吃什么?人们忧心忡忡,决意
和天决一死战!提出:“与天战斗,其乐无穷!”坚信“人定胜天”!其实,那时的科学不发
达,斗不过天,种地的人在很大程度上还得靠天吃饭。“天要下雨,无法可止”。这是事实,
谁也改变不了。可当时,人们都无视于这个事实,“天不让播种,我们偏要播;整不了地,不
整地还不行?”似乎只要种子下了地,就会长出粮食来。于是,人机畜齐上阵播种。地里水汪
汪白茫茫一片,原来就在沼泽地生长的草,生长茁壮,草色青青,骄傲地站在地头嘲弄着人们。
拖拉机拉着播种机在水草中播种:为了提高工效,某农场还发明了“裤播机”。这种机器浑身
上下没有一点铁,它只是人们的裤子,把裤腰和一条裤腿扎住,另一条腿口张着。播种时,工
人把灌满了种子的裤子扛在肩上,张口的腿朝后,人在荒草地里跑,豆种便哗哗地撒在地里。
人跑的速度即工效。夏锄季节,远看大豆地,绿油油的一片,近看只见草不见苗,仔细寻找,
才在草丛中找到几株又黄又瘦的豆苗。锄地工人扛着新发明的钐刀式耘锄在地里钐草,一天20
亩、30亩、甚至100亩。对这一系列做法,当时也有人有看法。在闲谈时的顺口溜中就流露出
来:“稀奇稀奇真稀奇,裤子变成播种机,金灿灿的豆种撒下地,颗粒无收饿肚皮。”“说荒
唐,道荒唐,水淹地,烂泥塘,不整地,强播种,巧说人力比天强。草儿肥,苗儿瘦,草比豆
苗长。大钐刀,钐草头,小苗儿,豆芽样。秋风起,没收成,一年辛苦白奔忙。”闲唠归闲唠,
只不过过了一下发牢骚的瘾,谁也不敢作为一条意见来提,那时正开展两种思想两条路线的斗
争呢!
蛮干是打不败老天的。饥荒出现了,想招度荒成为当时最棘手的问题。粮食打不上,草籽
倒丰收了。有人从理论上阐述,草籽营养丰富,不仅可以做畜禽饲料,人也可以吃。于是,掀
起了多采草籽,广辟粮源高潮。这年9月份,奋战10天,夺下了两万吨草籽。可能那时人饿糊
涂了,如果草籽能当粮食的话,人们何苦那样辛辛苦苦去种庄稼呢?
一年辛苦白奔忙。人们开始从失败的教训中悟出点什么,那裤播机、那不整地就播种的做
法,似乎有问题,何况个别地区传来消息,排除积水,整地播种的收成就好些。1962年种地说
啥也不能再不整地了。这年,虽然没有下大雨,但因水利工程不配套,积水难排,加上头两年
未翻地强播种形成的草荒,土壤板结了,翻这样的地比在荒草甸开荒还难。人们的干劲是冲天
的,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这样一套理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说地翻得越深越高产,
似乎粮食的产量与翻地的深度成正比。大家把仅剩的一点力全用在翻地上,翻地的深度递增,
1尺、2尺、…最深的1丈2,把白桨土都翻上来了。事实又教训了人,翻得太深的地,歉收。写
到这里,想起古代一位思想家讲的话:“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这两句话作家秦
牧曾把它意译为诗:“大自然的模样多么庄严,难道你就倒在它的面前,倒不如掌握其中法则,
命令它听从你的驱遣。”不向命运屈服,不向天灾低头,这精神可贵。然而,没有掌握大自然
的法则,一次次的失败那是必然的。
请别嘲笑那时的荒谬无知。我们现在都清楚地认识到明智来自科学。然而,科学由何而生?
这不得不上溯于历史。别忘记那时的新中国才十一二岁啊!旧中国的遗产是:贫穷落后,满身
背着帝国主义列强强加给的不平等条约。一个刚刚获得新生的“少年”,正在尽全力反抗帝国
主义的压迫呢!百废俱兴,岂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千百年来农民种地靠的是一张木犁,累死
累活养不活自己,谁听说过“科学种田”?用历史的眼光来反思,沉积在心头的只有愤恨。
三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是微不足道的,在人的一生中也不能归人“长”字号。可生活在
这个地区的人,这三年的确难熬,那千余天的日子,天天在和饥饿作斗争。口粮递减,没有副
食,三年没有一滴豆油,许多人浮肿,手脚、脸像发了的面包,光亮亮的,一按一个坑。直到
1962年,为照顾浮肿病人,高级干部、工程师,每月特殊供给一斤黄豆。
我们家当然也在经受着饥饿考验。就在1960年那个饥饿而寒冷的冬天,我的小女儿出世了,
真不是时候。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要想办法让她活下去。北方的节气歌中有“寒露不算冷,
霜降变了天。”女儿正是霜降那天来到世间的。那时,上级规定过了11月1日才能送暖气,医
院里冰冷冰冷的,老北风卷着雪花从病房的破玻璃洞中往里灌,女儿一出娘胎便冻感冒了。产
妇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可从食堂买来的饭菜是一小碗大馇子,一碟大头菜菜邦子,鱼肉蛋已
绝迹多时了。现今,妇女生孩子,要吃什么就有什么,鸡蛋吃得不爱吃,可那时候正在割资本
主义尾巴,有钱也买不着蛋。有位热心的会计,是当地人,由她母亲帮忙,从农村给我买来10
个鸡蛋,每个8角钱,还是偷偷地送来的(怕挨批)。这10个鸡蛋像宝似的。老伴儿说给我下奶,
我哪能吃得下?面前有个4岁的儿子,他的粮食关系在幼儿园。那时,成人的口粮已减少,儿
童是国家的未来,口粮不减。也许是人的求生本能吧,幼儿园的管理员昧着良心偷扣了孩子们
的口粮,孩子吃不饱。想着儿子路过小食堂(局处长食堂),把沟中的蛋壳当蛋捡起,一脸的由
希望转为失望的神情,我说服老伴儿,把那几个蛋留给了儿子,他正在成长啊!
母亲吃不饱,哪有奶喂孩子?同是大荒垦殖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的困难成了周围的
人关心的事,虽然大家都在忍受饥饿。妇联主任韩德庄和我同住一幢小茅屋。她到处找人帮我
订了半斤牛奶:那个写《红灯记》(原名《革命自有后来人》)的作者罗国士,送来了他保存了
几年也舍不得吃的一瓶蜂蜜、半瓶葡萄糖粉。这可是雪中送炭啊!
这年,报社在房后空地种了一片土豆,特殊照顾孩子,给了我们半麻袋。每天一早,平青
就慌忙起来,把土豆擦成丝,用力搓碎,沉淀出粉喂女儿。土豆渣大人吃,连土豆皮也舍不得
扔。
女儿长大后仍然很喜欢吃土豆。她常戏谑地说:“土豆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厌弃
它。”
最难熬的日子要算1961年,1960年虽然受灾,还有前一年的底子,灾害是在秋后才显现出
来的。可1961年就不同了,饥荒步步紧逼,粮食定量早已无法保证,我们的口粮已由每月30斤
减至18斤了。从机关到农场都在大搞代食品度荒,从豆秸、高粱秆、苞米秸、榆树皮、橡子中
提取淀粉,和着草籽、高粱大豆叶、柞树叶子做成“烤糕”。这种烤糕是用烤炉烤出来的,一
块块酱红色长方形的立方体,很硬,像红砖,吃了不消化,大便秘结。还发明了“米饭增量
法”,做饭前把米泡上一小时,上蒸笼蒸,反复加水三次,反复蒸三次,一把米能蒸出一大碗
松松软软的大米饭来,看似庞大,吃进嘴像吃雪花糖一样,进嘴就化。有人悄悄地说,这是自
己骗自己,是精神抗饿法。
职工中流传一套嗑:“一天六两粮,肚皮饿得慌。走进大食堂,心里暗估量,烤糕个头大,
树皮节籽不带粮;窝窝头个儿小,玉米粉儿色金黄,大的难咽填半饱,小的好吃肚角藏。腹内
空空难忍受,烤糕一块哄饥肠。”这是真实的写照。
在食堂就餐如此,在家开伙的更难。那年,我们因为两个孩子的粮食关系在幼儿园,他们
星期天回来,即使我们整天不吃,也难喂饱他们,再说女儿不满一岁,那硬如砖块的烤糕,她
也咽不下去啊。我们只好把我们的粮食关系从食堂迁出来,星期日总能给孩子煮些稀饭。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我和老伴儿从粮店领回两个人一共才36斤大
粒子,家中无秤,我找来一只小茶杯,正好一天两茶杯。每次都是头天晚上煮成粥,冻一夜,
第二天一早,用刀划成三块,每餐两人合吃一块,虽然吃不饱,不管怎么说,这样安排两个孩
子星期天总有吃的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月底了,30号那天,我煮完最后一把苞米。第二天一早去买粮,售货
员一看粮本,说:“下月的粮现在不能卖,你明天来吧!”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愣在那儿。
售粮员看我发愣,解释说:“今天是31号,这个月月大,下个月的粮明天1号放。”
“唉呀,真混,我怎么会把这个月是月大忘了呢,怪我。”老伴看我难过,赶快把责任揽
过去。
谁承担责任都没有用,缺一天的口粮,本来就漉漉的饥肠,如何打发?我们俩沮丧地走出
了粮店。
路过自由市场,那里能不能找到吃的东西?我们抱着一线希望走了过去。市场就在车站旁
边的空地上,并不兴旺。在一堆乱石边,三几个老乡在那儿蹲着,面前摆着几把扫帚、洗衣板、
菜板、木掀等物,没有一样是能吃的。老伴叹气说:“那笤帚是面条就好了。”“你呀,什么
时候啊,还有心说笑!”我没好气地说他。
原是请假去粮店的,粮没买着,肚子虽饿着,班不能不上,我们径直向办公室走去。远远
地看见儿子跌跌撞撞迎面跑来,已是10月底,老北风呼呼地吹着,儿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哎
呀,他怎么从幼儿园跑出来了?”老伴儿几步蹿上去抱起了儿子。
“我饿,我要吃饭。”儿子哭着说。
家中已断粮,我们俩原打算就这么悄没声地饿一天,待明天买着粮再说。这下好,孩子小,
他可不懂得克制、忍耐。怎么办呢?借粮,谁家有粮借你?买,上哪买去?副食品店空空的,
像水洗了一样,上饭店是要粮票的。正在无计可施时,新分配来报社的王学耕(原铁道兵报社
的总编,因划为右派,下放来北大荒劳动),得知我们的情况,沉默了片刻,说:“我记得我
还有一斤粮票,是在北京最后一次出差时剩下的,来北大荒时老婆让我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给你们找找。”他头也不回匆匆地向宿舍走去,不一会又匆匆回来了,笑嘻嘻地给我一斤全
国粮票。我呆呆地接过来,只觉得心在颤抖,连一句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和他认识才几天,
可以说是萍水相逢,一个谈不上深交的人,一个同样地在饥饿中熬煎的人,当别人有危难时,
解囊相赠,这是什么精神?仅仅是恻隐之心么?
粮票在今天已无实用价值,它作为一种票证存入了历史。现在的粮满市场都是,想买多少
有多少,谁还能找到凭票供应的地方?遥想当年,那粮票可和生命联在一起。
是那一张小小的粮票,换来了一斤金灿灿的大馇子,给了孩子欢笑,给我们饿得发软的腿
注入了活力。由此悟到,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有纵横的荆棘,也有芳草。人生的路再艰难,
也应打起精神鼓足劲儿走下去。当此时,我又想起早年母亲的话:“且把有时思五日,莫待无
时想有时。”这两句经验之谈,在丰年也是值得深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