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赵国春·
孙素英知道,这都是丁玲自己花钱给大家买的,顺便嘟嚷了一句:“你又不挣钱,两个
人花老陈那三十几元钱的工资,装什么阔。通知一声,大家就都买了。”
丁玲笑着催她:“我们花销少,这点钱还拿得出,快点发吧!”
孙素英刚把文具发完,丁玲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母鸡”两个字,教完“母鸡”,又教
“生蛋”。最后,她拿出两张白纸,上面分别用毛笔写着“母鸡”和“生蛋”几个字。
“以后咱们学完的字,就写下来贴到鸡舍里,天天抬头看得见。这样就学得快、记得牢了。”
下课前,丁玲一再叮嘱大家。
后来,人们在鸡舍、育雏室、孵化间、饲料室,到处都能看到一张张写着秀丽的毛笔字的
白纸块,大伙有空就写,有空就念。高班和中班觉得这个办法好,也学去了,她们管这叫“抬
头见字”。
当时的学习条件很艰苦,冬季漫长,但屋子太冷,又没有电灯。夏季白天长,人们都很疲
劳,想睡午觉,只能挤时间上课,碰到灯光不足或人们劳动很疲劳的时候,丁玲就采取讨论和
讲故事的办法,吸引大家。
一次,丁玲讲起《王若飞在狱中》的故事。谁知越讲来听的人越多,台下二百多名职工鸦
雀无声,都瞪起眼睛听着,讲了两个多小时才讲完。从此,丁玲讲故事出了名,“五四”青年
节时,场团委找她,传统教育时,场里有人请她,虽然她讲的只是自己的一些经历,但人们却
饶有兴趣地听着,都愿意来学习了。
经过丁玲的热心辅导,一个冬天下来,丁玲这个班的学生,有一半都摘了文盲的帽子。有
十来个原来目不识丁的家属妇女能读书看报了,有的还能提笔写文章写信了。
在汤原农场原畜牧队俱乐部小院的入口处,立着两块很大的黑板。人们上下工,都愿意在
黑板前停留,看一看哪组得了先进,谁做了好事,场部又有什么号召,每周一期的黑板报,成
了全队文化生活的窗口。丁玲亲自画报头和插图,组织编写诗文。
“五一”节前一天晚上,累了一天的丁玲和陈明刚刚入睡,丁玲又被关节炎疼醒,她忽然
听到窗外滴嗒起雨声。“哎!糟糕,黑板报淋雨了!”丁玲的惊叹声未落,陈明“啊”的一声,
从炕上翻身坐起,立即披上衣服,丁玲也穿上衣服,二人将两块黑板连同架子抬放在房檐下,
又将别队的黑板也抬放在避雨处,忽然场里几个巡逻的人打着手电走过来,还以为是黑夜出来
搞破坏活动,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上午,场公安局专门向丁玲他们解释并道歉。
七、国外留学的儿子来信
1960年底,农垦局通知,说王震部长有事,召陈明回京。陈明回农场不久,通知摘了他的
“右派帽子”,可丁玲的“帽子”依然不动。
那些日子,丁玲特别想念远在异国的儿女。多么可爱的一对儿女呀!他俩都是在延安长大
的,早早入了党,跟着党过了多年的艰苦生活,在童年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出国留学后又
受到了她这个“大右派”母亲的牵连……当时,女儿从莫斯科打来长途电话,泣不成声,反复
地说:“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丁玲没有勇气接电话,不敢听女儿的哭声,坐在电话机旁,
泪下如雨。陈明接过电话,只是说:“你们听党的话。不要管我们的事。你要坚强起来,要熬
过去,自己好好学习、生活吧。”
畜牧队有个打夜班的老王头,四川人,是跟着当连长的儿子转业来农场。儿子一换地方,
他孤老头子也干不了什么活,就留在畜牧队打更。天一黑,他就到各个鸡舍巡视,看有没有关
好小门洞,看火墙的炉火烧得旺不旺。要是丁玲白天顾不上到场部收发室取报纸,老王头来巡
夜时就顺便给捎来,偶尔也主动来看她,却不敢多坐,喝一杯开水,抽半枝香烟,说一两句话
就走,也不要听她的回答。
那晚,老王头捎来了丁玲的儿子从遥远的列宁格勒寄来的一封信,写得非常平静,一点也
不动感情,告诉她:毕业论文已经写完,老师同学都非常满意,不久可以领到毕业文凭;但年
底还不能回国,将去潜水舰艇实习几个月,计划明年夏天回来,他询问了母亲的生活,希望在
“劳动改造”中有收获,有进步;末了提出,经过仔细的考虑,决定在一个时期里不同她发生
任何关系和任何联系……丁玲看后,完完全全的怔住了,这难道是最爱她的儿子写给她的“判
决书”吗?她一时欲哭无泪,有话无处说,就那么一下子呆坐在椅子上。儿子蒋祖林,出生后
九十多天,父亲就被国民党杀害了。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妈妈身上,
他对妈妈的感情最深。丁玲这时,忘记了屋外狂风怒吼,也不知夜有多深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到突然发现老王头站在桌边,茫然地看着她。半天,他才说:“出了什么事了?唉,陈明不在
家,要多照顾自己啊!”他望着她仍不能动,不能说,只是呆呆地,就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向炉
子里加了木柴,加了煤块,最后扶她到床上,为她关了灯,才退了出去。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
天。第二天,写了一封短信寄往列宁格勒,说:“完全支持你,同意你的决定。你是对的,放
心妈妈好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当一股凉气袭到她脸上的时候,丁玲才醒来。陈明贴到她耳朵
小声说:“队上有人一早赶来找我,老王头捎信说你病了。我立即请假起身回来了。你到底怎
么啦?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已经承受了一切,还要准备承受今后的一切,我们在一起,我相
信你能挺得住一切……”陈明说着,替丁玲擦去满脸泪痕。
王震对丁玲一直很关心,每次到佳木斯,总要打电话给丁玲,约她去聊聊,了解她的生活
情况。有一次,王震发现丁玲的右手肿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得知是每天剁鸡饲料造成
的,立即打电话给宝泉岭农场场长高大钧,要他立即到佳木斯。
高大钧风风火火赶到佳木斯后,一进门,王震就说:“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个任务,一
个光荣的任务!”高大钧半开玩笑地说:“首长指示,坚决照办!”说完还立了正,行了个军礼。
王震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坐下谈。”
“丁玲同志下来锻炼、改造,不要在肉体上进行惩罚。你看,手都肿了,这样不好,人家
有错误,要慢慢帮助。将来这些同志还可以为党工作。她是作家,你知道不知道?”高大钧点
了点头。王震又继续说:“把丁玲调到你那儿去,不要参加劳动,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丁
玲是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不要让人家抬不起头来,在思想上多帮助她。”高大钧边听边点头,
最后对王震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
1963年10月,丁玲因间歇头痛和胸闷,请假到北京检查治疗。王震同志听说后,把丁玲和
陈明叫来,关心地对丁玲说:“你在一个农场呆的时间太久了,局限性太大,可以到垦区各地
去走走看看,换个地方,做点写作的准备,让农场给你一些写作条件。”
周恩来总理也非常关怀丁玲。1963年11 月间,丁玲的女儿蒋祖慧在天桥剧场和周恩来总
理并排坐在一起,陪着总理观看她编导的芭蕾舞剧《巴黎圣母院》。祖慧是在苏联列宁格勒学
习芭蕾舞编导的。《巴黎圣母院》是她毕业回国后编导的第二个芭蕾舞剧。总理兴致很好,前
几年就看了一遍,这是第二次来看祖慧编导的这部剧。总理看着坐在身旁的祖慧,关切地问:
“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28岁了。”祖慧答。
总理问:“你妈妈在农场身体好吗?”
祖慧连忙回答总理:“我妈妈在农场身体很好。”
总理微微地侧过身来,炯炯的目光里满含着关切之情:“还常跟妈妈通信吗?”
祖慧说:“我常跟妈妈通信。”
接着,祖慧还告诉总理:“我回国后,还去北大荒看过妈妈。”
总理放心地点点头:“好!”
八、转赴宝泉岭
1964年12月5日,丁玲和陈明来到宝泉岭农场安家落户。宝泉岭农场比汤原农场显得更荒
凉,交通也更为不便。
组织科通知丁玲编制在工会文化宫,没有安排具体工作。只是这里的生产队搞得好,出现
了许多新人物,新典型。后来,农场党委同意了丁玲的要求,负责组织职工家属们的学习。
陈明在农场工会帮助工作。农场安排他们住在招待所的底楼最后一间,那是一个套房,一
里一外两个屋子,里间做卧室,放个方桌,摆了些书,可以写作。外问放了张桌子,安了炉子,
放了切菜的案板、煮饭的锅、盆盆罐罐,是厨房,也是陈明备课、办公的地方,又是他们共同
会客、辅导学生的地方。尽管很挤,但他们已很满意了。冬天,北方天气寒冷,房子四周砌的
是火墙,供取暖用。高大钧特意嘱咐招待所主任,每天连带帮丁玲烧火墙。这样的套房招待所
只有两间,给丁玲、陈明住一间,场领导人中有不同意见。高大钧说:“王部长说的,对丁玲
政治上要严格,生活上要照顾。将来有问题,我检讨。”
春播时节,农场里的人手不够用。机关里抽出一些人去生产队支援麦播了。丁玲每天都尽
量早来,扫地、擦桌子,把办公室打扫干净。
杜晚香,是第七队的女标兵,真名叫邓婉荣,后来丁玲在写散文时,在文章里把她的名字
改成了杜晚香。认识杜晚香,是丁玲刚来这个农场参观时,场长领着她跑生产队,特意介绍了
这位邓婉荣同志。丁玲急于要见她,白天去她家一次,她不在。晚上亮灯了再去,她在家,一
家人正围着炕桌吃饭。邓婉荣亲亲热热地招呼丁玲,同时又殷勤地给炕上的公公婆婆添饭舀菜,
嘴里十分甜蜜。
丁玲想在各个家属区办黑板报,可是没有木板。“杜晚香”知道了,她一声不响,跑到文
化宫舞台后楼,找木工师傅,在一些废旧木堆里翻寻着,自己还掏了两元钱,到木材厂买了一
些下脚料,请木工师傅拼拼凑凑,钉成几块木板,然后分给八个家属区,让家属们自己抹灰刷
黑。不几天,黑板报就都挂起来了。
有一天,忽然从楼下广场传来了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丁玲趴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群看
热闹的正拥着两个女人,朝场部这边走来。
“又是六委那两个家属!”工会干事“杜晚香”着急地说了一句,就跑下楼劝架去了。
丁玲来到宝泉岭不到一年,但也听说,场部家属宿舍划分成八个居民委员会,家属大约有
二三百名。工会女工部管不到家属,平时她们干完家务,就东家走西家串,唠家常传闲话。六
委主任小张,是个老实巴交,不爱说话的山东小媳妇,急得常常掉眼泪。
一会,“杜晚香”脸上冒着汗,眉头紧锁着走回来,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个家属,可怎
么管管好呀?”
丁玲说:“人家都说这些家属是闲人生事,我看这话有道理。要是有人把她们组织起来,
学习、劳动,她们有正经事情干了,眼睛就不会总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了。这样也能给场里
解决一些劳动力。”
“杜晚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大娘,我也正寻思咱们女工部也得管管这些家属的事。
你帮帮我,咱们一起搞,就从六委开头吧。”
午后的阳光照在六委张主任家的小院里,暖洋洋的。四十几位家属挤坐在屋里屋外的小板
凳上,听“杜晚香”讲话,她们都很佩服“杜晚香”,因为她不摆架子,说话办事都畅快。
丁玲乐呵呵地和家属们热情地打着招呼说:“我来六委帮助你们学习。从今后,我就是你
们六委的人了。”
个子不高大眼睛的小胡,手里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学习、劳动我们都高兴。可家里
的孩子给谁看?”许多人也随声附和着:“是呀,我们孩子小,还没上学呢。”
坐在“杜晚香”身边的丁玲说:“咱们办个托儿所,不好吗?”
“办托儿所,说说倒容易,我们也早就想办,可房子上哪儿找呀?”
在当时那个时候,谁敢说能找到房子呢? 连许多职工都住着草房子。会就这么没有结果地
散了。回家的路上,丁玲想起来50年代在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和大家一起捐款买房子办托儿所的
事了。她想如果现在能买到合适的房子,情愿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献出来。可这在农场,哪
有现成的房子卖呢?
忽然,她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她顾不上回家,扭身朝场部大楼走去,找高大钧求援去。
高大钧第一次见到丁玲,是1937年12月中旬的一天,当时在山西临汾的刘村。那时,高大
钧从陕北公学调到晋察翼前线,从延安过黄河,进晋东南,正巧丁玲带着西战团来。高大钧知
道丁玲是作家,但不认识她。那天,他在总部刚下车,就见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当中是位身着
日本军大衣的士兵,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正和周围的人热烈地说着什么。有人告诉他,
这就是丁玲。他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去执行任务了。
见到了丁玲来,高大钧放下电话,忙热情让座:“你来半年了,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
唠唠,可总没有时间,一年365天,就是没个闲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丁玲沏茶。
高大钧自从接到了王震部长的指示后,对丁玲同志一直很关心。有时下队,他路过丁玲家
门口,就让她坐车一起转转,开开眼界。老爹逮了鱼,他就打发女儿拿几条送到丁玲家。宝泉
岭农场当时没种水稻,他知道丁玲老两口爱吃大米,就让人从梧桐河农场换大米。他那最小的
女儿高文华爱上丁玲家玩,中午丁玲就搂着他的小闺女睡。有一次,丁玲送给高文华一支白颜
色笔杆的铅笔,这是丁玲在国外访问购买得到的,她对高文华说:“我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支
笔送给你学习文化用吧。”高文华一直舍不得用,直到现在还珍藏着。上级发来形势讲话材料,
高大钧就打发秘书给丁玲送去,说:“这个老太太就怕消息闭塞。”这些到了“文化大革命”,
都成了高大钧的罪状了。
丁玲非常了解高大钧这个人,他直来直去,快言快语,也喜欢别人讲话不拐弯抹角。就直
截了当地说:“我遇到困难了,想请求你的支援。”
“啊!是生活上的?还是工作上的?”高大钧很认真地问。
丁玲把组织家属学习的想法和办托儿所没有房子的困难,都跟高大钧说了。老场长听完非
常高兴地说:“应该支持,这是为农场办好事嘛!至于空房子,眼下的确不好找,不过我马上
就让房产科想办法,明天就给你回音。”
第二天,房产科的同志告诉丁玲:“好房子实在找不出,破草房倒是有一问闲着。要是合
适,场里可以找人帮助修修。”
这间草房子就在六委这排草房的尽头,原先是养牛的,闲了几年没用,房顶漏雨,墙壁坍
塌,虽是初夏5月了,屋角还有尺把厚的积雪。丁玲跟着“杜晚香”,带着十几名家属,到十
几里外的草甸上去打草,苫好房顶,又和泥脱坯,补好了墙壁,屋里新抹的墙,刷上了雪白的
石灰。丁玲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彩纸、气球和小玩具,挂在棚顶。经过这么一打扮,引得孩子
们都往这里跑。
孩子们入了托儿所,六委的33名家属组成了家属队,全都参加了麦收劳动。丁玲又和“杜
晚香”说:“咱们得趁热打铁,趁着这股热乎劲,把学习也搞起来。”
“行!你文化水平高,比我强,该怎么学,就由你领头吧。”“杜晚香”说。
在汤原农场畜牧队就有了扫盲经验的丁玲,又从书店买回了《雷锋的故事》,一有空就给
大家讲一段。不久,六委就掀起了学习雷锋的热潮,家属们争着做好事,街道变得干干净净,
公厕也经常有人打扫。场部里的人都瞪着眼睛说:“这帮老娘们儿,咋变得这么能干?”麦收
时节,场部周围的几个生产队,都抢着邀六委的家属队去帮助麦收。六委的家属队,远近闻名。
这年冬天,宝泉岭第六居民委员会,被省妇联评为黑龙江省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
冬季来临,北大荒进入了“猫冬”的时候。一天下午,丁玲正领着家属们商量冬季学习计
划,“杜晚香”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眉开眼笑地说:“省妇联要召开表
彰先进大会,来了通知,让六委派一名代表参加,还要在会上介绍经验呢。你们快选个代表吧!”
“当然是丁大娘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杜晚香”望望坐在炕沿上的丁玲,她正抿着嘴笑呢,是呀,这半年多,她为了六委的工
作,跑了多少路,操了多少心呀。
丁玲笑着说道:“你们大家对我好,我都知道。可六委的工作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再说,
我既不是家属委员,又不是六委家属,怎么能当代表呢?”
家属委员们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丁玲又接着说:“我看小张去比较合适,她是主任,
六委的全面工作她都熟悉。”
小张有些急了:“挂名的主任是我,干工作多的主任可是你呀!”小胡在一旁把话接过去:
“你是编内主任,丁大娘是编外主任!”
“对,编外主任!这个名字起得好!”
连夜,丁玲为出席会议的代表赶写发言稿。临走时,丁玲还找出自己的短呢大衣和毛围巾
送给代表,路上防寒。
1965年冬天,农场工会为丁玲作政治鉴定时,大家又发出了为她摘帽的呼声。这不仅出于
同情、尊重,也出于义愤不平。有个工人说:“论政治,她一轮红日在胸中;论思想,她是活
雷锋;论工作,该评她劳模;论作风,她是延安精神。谁不同意,我们愿和她辩论,签上名字
往上送。”许多工人在她的鉴定上签了名。在党委会上,经过激烈的争论,通过了。但是上报
后又无音讯,直到1966年5月,来了通知:不予批准。工人们齐声叹息:“老丁没有出头之日
了。”
1966年上半年,丁玲在和“杜晚香”相处两年多之后,以这位女标兵为模特,写出了散文
《杜晚香》。1979年发表以来,在国内外享有盛誉。1980年法文版是以《大姐》为名出版了该
篇文章。
九、“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
1966年春天,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动起来了,它如一股狂风刮在了中国大地上。
北大荒也不例外,灾难再一次无情地降临到丁玲、陈明头上。
7月16日,在汤原农场贴出了一份耸人听闻的大字报。农场有地下俱乐部,黑帅是丁玲,
黑高参是陈明,还有某某三十多名黑爪牙。说他们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其实列举的那
三十多个人,有的是机关工作的得力干部,转业官兵,有的是扫盲班的学员,有的是爱好文学
的青年,有的是关心过丁玲的鸡场女工,都很老实、本分。但那时是颠倒黑白的年月,有人气
势汹汹地声称要揪出丁玲、陈明。
与此同时,宝泉岭农场也气氛恐怖。大字报铺天盖地,也声称揪斗大右派丁玲和陈明。宝
泉岭农场党委决定发给丁玲的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费停发了,红卫兵勒令丁玲、陈明离开招待所,
搬到八委只有七平方米的土墙茅屋中去住。
1967年11月13日,天还没有亮,陈明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所惊醒。他习惯地碰碰睡在身旁
的丁玲,轻声道:“又来人了!”丁玲便弹簧似的一跳坐起来了。两个带红袖标的人莽撞地拉
开了屋门,又拉开了卧室的门,立在炕头,连声嚷道:“起来!起来!”陈明拉开电灯开关,掀
开被子,急忙穿衣服。
这些人连声催着丁玲:“快,快穿!”她没做声,镇静而迅速地穿衣服。一转眼,他们便
簇拥着丁玲,旋风似的离开了小屋。
陈明披着棉袄,追到门外,只有满天星悬挂在寒冷的夜空。他跑到街头,去寻找刚刚出去
的丁玲。张惶之中,他忽然感到脚底下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丁玲的
那块包头用的蓝色线头巾,他决心一定找到丁玲。
当陈明穿好棉衣,再次走上街头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急匆匆地来到设在原基建队的B
派(“文化大革命”中农场两伙造反派其中一派)的指挥部。当他刚走到红楼外面的
操场上,四五个带袖标的年轻人抱着一个篮球,从楼房的大门里窜出来。他们看见陈明便
吼道:“你来干什么?快走开!”陈明说:“我要找指挥部的负责人。”“找他干什么?这不是
你来的地方。你捣什么乱!”说着几个人就攥着拳头窜到他的身边,两个拳头在他面前一晃:
“快走,小心砸断你狗腿!”边说边对他使眼色。
没有办法,陈明只好找到农场的公安分局。当时的公安分局也归农场革命委员会领导。他
把情况讲了,问他们是否知道丁玲的下落。他们猜测道:“可能抓到生产队去了?也许还在场
部。”打听不到丁玲的下落,陈明只好离开他们,去想别的办法。他一个人走在残雪覆盖的路
上,苦苦地思念着突然被劫走了的亲人。
忽然,一个亲切的声音喊道:“老陈!到哪去?”原来是文化宫的工人梁东,他们一向相处
很好。“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一年来很少见面,陈明高兴地问他:“许久不见了,工作怎
么样?”他把自行车推到陈明面前,亲切地问道:“老丁怎么样?”
“她,唉!她被揪走了,不知揪到哪里去了,我正在找她。”陈明答道。
梁东用惊愕的眼光望着陈明,忙问:“是哪一边人揪的?”
“是你们的人,我刚到指挥部去问,没有让我进门。”
梁东果断地说:“没有关系,坐上我的车,我带你去。老丁是死老虎,六十多岁了,老揪
她干什么!”
陈明坐在梁东自行车的后边,来到了基建大队的楼房,梁东直接把老陈带进指挥部的办公
室,里边认识陈明的几个人把他拦在过道里。陈明开门见山把当天早晨的事说了一遍,请他们
告诉丁玲的下落,可他们几个都说不知道。
陈明望望梁东,悻悻地往外走。在楼梯口遇见了原场部党委会工作的周泉,他当时是B派
的一个负责人。陈明忧郁地望着他,心里满是失望、气愤。周泉没有任何表情地和陈明一起下
楼,一直走到大门口,分路时他小声对陈明说道:“老丁可能是到汤原去了。”
“啊?”陈明站住了,急切地问道:“真的,到汤原去了?”
“大概是的。汤原农场来人揪她的。”
“我要到汤原去。”陈明想到衣服上钉着一大块白布招牌的丁玲,一路上可能发生的事,
大声喊道。
周泉仍小声说:“去看看也好,她岁数那么大了。”
陈明什么话也顾不得说,匆匆忙忙地直奔客车站。
十、陈明三去汤原
下午,陈明搭上了从萝北去鹤岗的汽车。来到了佳木斯车站,他是熟悉这里的。1958年冬
天他和汤原农场的战友们一起参加鹤岗到佳木斯的复线土方工程。每逢节假日回汤原,大概都
是在这里转车,常常一呆就是半宿。看着两个候车大厅都挤满了人,他找到一根柱子,席地而
坐,渐渐却阖上了眼皮。在朦胧中突然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睁眼一看,一顶蓬蓬松松的帽
底下露着一张瘦脸。是汤原农场组织科的小郑。小郑警惕地朝四面望望,才低声说道:“老陈,
你这是去哪里?”老陈说:“去汤原。”小郑急忙握住老陈的手说:“汤原今天一早发生武斗,
你去干什么?”陈明担心地问:“什么武斗,老丁今早上刚刚被揪回农场,你听到什么没有?”
小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们被围在汽车队五六天了,缺水断粮,家属送饭都
送不进去。今早武斗开始,人家真枪实弹,我们三个人冲出来都失散了。”
陈明和小郑过去只是认识,但从来没有这样亲近。从他的言谈中,陈明得知汤原农场也分
两大派。看来揪走丁玲的不是小郑这一派的,这一派势力很大。两派里都有陈明熟悉的人,这
两派里许多人都是患难与共的垦荒战士,有的还是抗美援朝时上甘岭战斗中同生死的战友,如
今竞成了刀枪相对,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难以理解。
开始检票进站了,小郑紧紧握住陈明的手,说了声保重,扯低了帽檐儿,便匆匆离去。
陈明走出汤原车站,摸黑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了一个弯,快走到农场的木材厂附近,突然
有人喊道:“站住!什么人?"他答道:“是我。”这时两边地里出现了好几个人影,远远地围
了上来。当他们走近陈明的时候,一个令老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嚷道:“这不是老陈吗?老陈,
你到哪儿去?”陈明认出来了。说话的是刚到农场时他的副排长张礼同志。陈明握着张礼的手
问道:“老丁到这里来了吗?”张礼似乎有点难为情地答道:“来了,在我们这里。”听他这
样一说,压在陈明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陈明说:“我就是到你们这里来看老丁的。”张礼
把陈明引进木材厂的一栋房子里。陈明看到靠墙一铺大炕,睡满了人。张礼让陈明坐在炕对面
的凳子上,对着火炉,他们五六个人围着陈明身边,亲密地叙起旧来。
“老张,真是你们把老丁揪来了?”陈明急切地问道。
张礼带点腼腆的样子笑道:“是的,今天上午就来了。”
陈明说:“老丁在哪里?我是来看她的,给她送眼镜、衣服来的。”
这几个人给陈明又倒水又递烟,尽说宽心话。张礼说:“老丁在武装排,就是她工作过的
畜牧队,那儿都是熟人,你放心好了。”
当陈明听说有两个人在武斗中打断了腿住医院时,心里很难受,又担心丁玲的处境。他们
说:“你只管放心,到我们这里,一根指头都不会碰到她身上。”
“你们离开我们才三年,她老多了!”
“你们在这里有群众,老丁不会吃亏的。”
陈明说:“那你们把她揪来干什么?”
张礼笑了:“老陈,你还不明白?老丁是大右派,在农场六年多,有威信。现在是要肃清
流毒。管它什么毒,总得肃肃嘛。你还不懂?”
陈明百思不得其解,哪里会有这样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张礼陪同陈明去了武装排。到了原来的畜牧队,看到的是四处的垃圾和旧房
屋。辉煌的大俱乐部,已塞满了用木料钉起来的上下两层大通铺,住着武装排的人。陈明被迎
了进去,许多熟人看见他,都围上来问这问那。陈明却无法说,因为他来看丁玲,他们却奉命
不让陈明见。
陈明对他们说:“从古以来,死牢里的囚犯还允许家里人探监咧。”后来,他们看到陈明
很气愤,便又安慰他。他们透露说:“8点钟要开大会,批斗原农场党委书记和农业科长,老
丁是陪斗。会后用汽车拉到汤原县里游斗,就没有什么事了。”他们劝陈明留在武装排休息。
游街,对于丁玲来说不是头一回,在宝泉岭第一次拉她出去游斗时,好心人真怕她风烛之
年被凌辱、遭折磨而整垮。那次回来后,她却平静地对陈明说:“我真想写一封信给孩子们,
告诉他们,妈妈今天经受住了考验,‘造反派’小将要我当反派,我就当了一次反派,演戏总
得有人演反派的。可惜,我现在不能给他们写信啊!”
下午,陈明坐在畜牧队的俱乐部里,墙上还贴有当年丁玲画的高举三面红旗的画。陈明给
丁玲带的衣服也由他们给转交了,他决定搭傍晚的车回宝泉岭,他将收拾好那间小屋,等着丁
玲回家。
度日如年的陈明,艰难地挨过两个星期后,又来到了丁玲被关的地方——汤原。张礼见到
他想讲两句安慰他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他们打算怎样处理丁玲,没有向陈明透露出一
句,只是像最初那样说:“放心吧,我们一个指头也不会碰她的。”
陈明转身望着俱乐部,在紧靠大门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后面,仿佛有两个人头晃动。陈明问
张礼:“宝泉岭农场来人找老丁了吗?”
张礼答道:“来了两个,他们通过指挥部,说是要问老丁要什么材料的。”
陈明傍晚在去指挥部的路上碰见了夏人杰。夏人杰也是二队的农工。1959年冬从山东支援
边疆建设来农场。只见他披着一件黄色的军用大衣,戴一顶军用的剪绒棉帽,背一杆大枪,一
看见陈明就把他抱住大声道:“问题解决了,你不用担心。回畜牧队去,今晚不走,在我那里
睡吧。”
夏人杰是武装排的副排长,他们在二队时很熟,但从没有这样热乎过。
陈明那天晚上就睡在了武装排,听他们讲了许多故事。第二天,夏人杰送陈明到车站,再
三叮嘱陈明:“放心,老丁在这里不会出错。比在你身边还安全。到时候就会送她回去。不是
不让你们见面,只是见面也无用,反而不好。”
陈明又一次怅怅地离开了汤原。
两个星期过去了,丁玲的消息还是一点也听不到,陈明只好请假三去汤原。陈明拖着沉重
的双脚来到了汤原农场。他走过农场场部办公室,那是他在农场时新建的一排房子,他曾在那
排屋里的工会办公室工作过一年。和场部并排的那间显得陈旧的礼堂,是他们业余排练和演出
《三世仇》的地方,他们那个临时的小演出队不是常常活跃在这里吗?这些远远离去了的生活
浪花,已成为他美好的回忆。
门开了,陈明走进造反派指挥部的办公室,屋子里有三个人。陈明仔细一看,中间那个不
是姚克同志吗?他曾是修配厂的文化教员,和陈明一起开过会。1964年丁玲他们离开不久,丁
玲特地给他写过一封长信,把宝泉岭农场对收割机的某些改革方案和图纸都寄给了他。三年不
见了,陈明发现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风霜,双眼爬满了血丝。听说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了
汤原农场的风云人物。
姚克站起来走近陈明,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多少带一点欢迎的样子说:“老陈,你来得
正好。我们打算送老丁回去。快过年了,该回家过年了。先坐坐吧。”姚克张罗着搬椅子,倒
水。
听到姚克的一番话,陈明激动得急忙走过去和他握手,别的话什么都没说,只问:“真的
吗?”
姚克笑道:“真的,你来这里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没有让你们见面,因为不方便呵。老丁
是有名的大右派。你们都有政治经验,一定能理解我们,这些不多说了。老丁住在原来的猪队,
小刘看管她,你还记得吗?他是猪队的,老丁的学生。现在你去看看老丁,你们愿意哪天回去
就哪天回去,我们派人送。只是不管你站在哪一派,不要去找老朋友,现在情况比以前更复杂
了。”
站在旁边的兽医小王也操着广东口音感慨地说道:“斗争就是激烈。按说无产阶级内部没
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可是打内战比打日本鬼子还狠,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树欲静,风不止呵。
老陈,你们旁观,倒是比较清闲啰。”
陈明没有表态,心想: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旁观者”的苦恼呵!
风在刮着,雪还在下着。猪队值班室的火炉烧得很旺,50瓦的电灯照得屋子里很亮。丁玲
安祥地坐在她天天睡的那张木床上,听着老娄头、赵大爷对陈明讲故事。陈明总以为在苦别一
个多月后,丁玲一定会跟他哭诉思念的苦情。可她总是微笑着,好像同陈明没分别几天一样。
两位老工人的深情却消除了陈明的不安。
赵大爷说:“我们鸡队都是些老饲养员,我们只知道喂好鸡,为国家做贡献。鸡天天都要
人伺候,一顿不吃也不行,我们不能撂下生产闹革命。现在领导都靠边站,生产由我们自己搞,
不尽心,不团结能搞好吗!有那么几个人蹦蹦跳跳,说三道四,想捞稻草。我们心里明白,不
上他们的当。老丁揪来了,我们大家都来看她,她为我们畜牧队扛回来好几面奖旗呵。那天开
她的批斗会,谁也不发言,也不提意见。主持人让老丁交代她同黎支书的关系,说她拍支书马
屁,支书包庇她。老丁说:‘支书让我做了不少事,这些事大家都知道,好坏大家说吧。私人
关系,我们没有。支书到过我们家,都是下班路过谈工作。有一次碰上我们吃饭,留他。他把
我蒸的馒头咬了一口,就丢在桌子上了,说真难吃,他爱人蒸得比这好。’听的人都笑了。我
们听老丁说话,还像以前听她讲故事。”
那位老娄头是1959年山东支边来的民兵连长,老党员,平日不多说话,当时在猪队打夜班,
睡在值班室的里间。他每晚同丁玲相处,常常拿自己腌的咸菜给丁玲吃。老娄头告诉陈明,前
几天丁玲还帮他把一床旧棉被套拆洗了,又帮他重新絮好。老娄头说不愿意麻烦丁玲,可丁玲
再三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没有事情做,眼睛还看得见,替你整整吧。我们年纪都大了,
以后连见面也难,留个纪念吧。”老娄头说着从里间把一床干干净净的被子抱给陈明看。陈明
理解了丁玲的安祥、平静。她爱北大荒人,北大荒人也爱她。
猪队的值班室里,温暖明亮,同志们在这里能保护丁玲,一颗颗的心就像那炉火一样。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造反派无数次地抄查,在那七平方米内,上至纸糊的顶棚,下至脚下
三尺黑土,都翻了个底朝天。她惟一的一点财富:书籍、手稿、日记和记录的工人家史等等,
都给抄走了,连一张纸都没给她留下。
抄家的风一刮起来,她和陈明就包好了《在严寒的日子里》的手稿,交给熟人吴玉祥保存。
因为他出身好,为人好,对她也好,不会有人去抄他的家。可是没过几天,吴玉祥也参加了造
反派,两派互打,互抄起来。吴害怕了,他对丁玲说:“不行了,人家也要抄我的家,抄出你
的东西来,我就不得了,还是你自己保管吧。”说罢,丢下文稿,转身就走了。没有办法了,
于是,夜里码柴的时候,就把它藏在柴垛里。不想,来抄家的,在屋里什么也没搜到,怎么也
不甘心,想到在这宝泉岭的“大右派”家里,抄不出“黑材料”、“变天账”,还算造反派吗?
结果连栽着几棵葱那么巴掌大的地和柴垛都翻到了。这回造反派发狠了:“这是什么?”“这
是‘黑材料’,我‘认罪’!我请求交给公安局,以此立案办我……”丁玲心痛地似乎很可怜
地说。这部自《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之后写了多少年的手稿,《在严寒的日子里》未完稿就这
样落在这伙人的手里,她心如刀绞,但她强作镇静,请求立案。照过去的经验,东西一进了公
安局,入了档,是什么人也毁不掉的。她对公安局的同志说:“请你们留下来,这是我的罪证,
将来定我的罪就靠这些材料,千万不要丢了。”公安局收下了,丁玲算放心了。但后来,公安
局也遭了打、砸、抢,许多东西丢了,丁玲那一大卷文稿也丢了。
第二天,猪队的小刘,鸡队做了妈妈的小丛,远远地挥手,目送丁玲和陈明走出畜牧队,
被两个红卫军押着,一起向车站走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