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鼠趣
荒原鼠趣
魏壮修
那天傍晚,我领着小外孙女回家,刚刚走进楼道,外孙女突然惊叫一声,将我紧紧抱住。
原来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昏暗的角落里猛窜出来,钻进了楼梯下的墙洞。在哈尔滨这样的大城
市里,老鼠很少见。大概是因为我住的小区刚建成不久,又贴近郊区,才会在楼道里出现这样
大的老鼠。但我刚到北大荒来的那头几年,荒原上老鼠多得很。不少关于老鼠的有趣故事,至
今还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那是1958年的四五月份。和我同住一个大宿舍的坦克学校学员小李,被选编到机务排
当了农具手,主要是干开荒、翻地时把大犁的活。那时农场用于开荒、翻地的机车基本上都是
54马力的苏式中型链轨拖拉机,少数场队有100马力的斯大林100号大型机车。牵引的都是五铧
大犁。有些荒地草根过于厚密,听说有把五铧改装成三铧,以减轻机车负荷的。但从没听说过
拖拉机牵引双轮双铧犁。这大概是因为双轮双铧犁结构单薄,只适用于畜力牵引翻耕熟地,如
果用机车牵引来开垦这北大荒的“亘古荒原”,恐怕很快就会拉散了架,就会成为笑话了。当
时的五铧大犁没有液压装置,要由农具手坐在大犁架的特设座位上手工操纵。这特设座位非常
简陋,农具手坐在上面背朝机车,面向后方,以便观察和掌握大犁的深度,到了地头及时调整
起落。机车行进中颠簸得厉害,且不十分安全。所以,这是很辛苦的活。特别是夜班作业,还
有驱赶不尽的蚊虫叮咬,一班下来十分劳累。可是小李向我们抱怨的不是颠簸和蚊子,而是每
晚作业,总有两眼闪着阴森森绿光的野兽跟在车后,不知道是狼还是狐狸。它们总在犁后不远
的地方徘徊,一直跟着车走。虽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野兽有攻击他的迹象,但总使他感到心
里疹得慌,非常害怕。也不知这些跟在车后的野兽究竟想干什么,总怕它们有一天会猛扑过来
伤害自己。我们听了他的诉说也觉奇怪,向其他农具手一打听,才知道别人打夜班时也是如此。
后来向那些本地的老机务人员请教,才知道这些跟在车后的野兽,根本没有伤害人的意思,
而是为了捕捉被大犁从地底下翻出来的老鼠。
北大荒人迹稀疏,老鼠多得很,而且个头之大,也是我过去很少见到的。它们主要不在人
住的房舍中筑窝,而是居住在旷野或耕地的地洞里,翻地作业破坏了它们的巢穴,它们只好四
处奔逃,于是就成了跟在车后的那些狐狸或狼之类动物的美餐。
这是我最早听到的关于北大荒老鼠的故事。后来,这类故事一再发生,也不断地加深着我
对北大荒老鼠种种似乎是独有的特性的认识。
北大荒老鼠具有极强的贮藏习性和搬运能力。我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老鼠不存隔夜粮。
这是说老鼠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吃完就跑不知道搞贮备。这大概是江南那种小老鼠的习性。北
大荒的老鼠大不相同,它们不但会爬到高高的玉米杆上去啃尚未成熟变硬的棒子粒,小老鼠甚
至可以去咬麦穗。而且,它们还会把大量食物藏到它们的洞穴中去。它们简直是食物贮藏的高
手。我亲眼看见在挖开的鼠洞中,它们居然会把大豆荚和大豆粒分洞贮存。一个洞一个洞塞得
满满的,令人难以置信。在它们的主洞穴和这些贮粮洞之间,都有地道相通,而且通道壁都被
它们长期通行而磨得十分光溜。针对这种情况,总场在秋收之后曾号召开展群众性的挖鼠洞收
粮运动。两人一组,一个拿锹,一个拿麻袋,拉网式地到收割完的地里找鼠洞,收获果然不小。
有的组一天下来,竟然能够挖到大半麻袋豆荚豆粒。当然,这种情况只出现在我们刚来北大
荒的头一两年。随着大片荒地被开垦和反复翻耙地作业,地里的老鼠洞几乎全被破坏,不仅在
地里再挖不到存满粮食的老鼠洞,连夜班翻地作业机车后跟随的野物也没有了。但很快它们就
在我们抢盖的那些简陋房屋中出现,而且同样显示出惊人的贮藏和搬运特性。我头一回买回半
麻袋土豆,随便堆放在屋角里,没过两天竟然少了一半,而且天天见少。经人指点,才在屋脚
边找到一个老鼠洞,挖开之后,我丢的土豆竟都赫然在目,完好无损。
除了惊人的贮存与搬运习性之外,我从一件亲眼所见的事例中,觉得北大荒老鼠似乎还有
重亲情的特性。
那是1959年的深秋,我和妻子已住进了一间好容易才争到手的房子。尽管天气日渐寒冷,
这房子却有框无门。我们只好拿出一床单人褥子挂在门框上。虽能略挡风寒,却挡不住老鼠自
由出入。无奈之下托人从总场部买来一个铁质老鼠夹,白天黑夜都把它支在地当中,也真打着
了几只或大或小的老鼠。有天晚上,我刚入梦就被“叭嗒”一声惊醒,知道是打着老鼠了,用
手电一照,果然是一只硕大的老鼠,已经被打得血肉横飞,像是已经断气了。由于睡意正浓,
起来还有点冷,就置之不管翻身又入睡了。但没过多久又被哗啦哗啦的声响吵醒,像是又有东
西动地下的铁夹子。赶紧用手电照看,又来了一只差不多大的老鼠。但见它在手电光束的照亮
下,正转身朝门外逃去。奇怪的是它并不像常见的那样鼠窜奔跑,而是慢吞吞地爬向门边,从
棉门帘子底下悄悄地钻出去了。我当时想,你既然也想来偷东西吃,那也不能饶了你。于是赶
紧起身,把夹子上死鼠抖落在一边,重新支好鼠夹,特意多放了点食物,还滴上一点香油,一
心也要这只大老鼠上钩送命。弄好之后就上炕躺下,一开始还想静候佳音,后来就睡着了。早
上醒来,我和妻子都大吃一惊。原来地上重新放了食物支架起来的夹子动也未动,而那只被抖
落在一边的死鼠却不见了,地上还隐约可见被拖向门外的痕迹。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第
二只进屋的老鼠并不是来偷吃东西,而是来救助第一只被打着了的同伴。在看到同伴已经被打
身亡,手电光又迫使它不得不离去时,大概是非常悲哀而不情愿,因此才一改惯常一惊就跑的
习性,慢吞吞地爬了出去。待我们睡着之后,它终于再次进来把已死的同伴拖走了。究竟拖到
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在屋子四周找了一圈都没发现,似乎是拖回洞穴发丧去了。我把这件奇事
讲给身边的同志们听,大家也觉得挺有意思。有的还说:你打死的老鼠和来救它的那只,说不
定还是一对恩爱夫妻哩!看来老鼠也是有感情的。
最使我对北大荒的老鼠终身难忘的,还是那场我亲身参与的“人鼠大战”。我确确实实不
折不扣地和老鼠打了一架。
那是1958年大豆收割结束之后,地里的豆子都已集成了大堆,要用马车拉到场院来脱谷。
那天,我和同班的汤永斌负责装一辆车。他是原空军上尉,是位气象专家,身材清瘦,言语举
止都文质彬彬。我俩一人拿一把一人多高的木叉,把豆子叉上大车,车老板在车上用钢叉码垛。
干着干着,从大堆里开始往外跑老鼠,有大有小,四处乱窜。我们用木叉顺手扑打那些稍大
一点的,打不着也就拉倒。对小老鼠更顾不上管,任其四散逃走。老汤说:“看来这大堆里像
是有个老鼠家族。说不定还会有位老祖宗没出来呢?”果不其然,当马车已经垛得高高的。地
上的豆子已经不很多了的时候,一只平常少见的大老鼠突然窜出来了。我们当然不能放过它,
两人呼喊着一齐扑打。这大老鼠真是精得很,它不向远处奔逃,却往马车底下钻。车老板怕车
上垛好的豆子散落下来,不敢赶车快走,慢慢地挪开几步,刚站下,老鼠又一下子钻到了车底
下。挪了几次都没把它露出来。车老板一看不行,干脆豁出来重新码垛,一甩鞭子走开了十几
米。我俩逮着机会,一齐向大老鼠扑打过去。它也乱了章程到处乱跑了。老汤手脚慢,不但没
打着,老鼠在他站的方向突然不见了。我俩只好端着木叉,一边互相埋怨着一边转圈儿找,其
实大老鼠并未跑远,而是到了一个比较深一点的脚窝子里。我们没有看见它,它却一直盯着我
们。当我俩盲目地朝它藏的方向走去时,它可沉不住气了,从脚窝子里窜出来,一边跑一边吱
吱乱叫,叫声正好引导着我俩追着它打。这时,一个出人意料的情况出现了,这只大老鼠一反
常态,像一头凶猛的小野兽那样,瞪着一双绿豆眼,吱哇乱叫着恶狠狠地向我俩反扑过来,转
眼就到了我的脚跟前,那样子就要往裤腿里钻或者顺着裤管往上冲。吓得我连连后退,手里的
木叉太长,简直无法应付。我只好连声大叫:“老汤快来!”汤永斌赶来一叉没打着,它马上
一转身向老汤猛扑过去了。老汤也无法招架,吓得转身就跑,我马上趁机扑打过去,老鼠应声
又朝我冲了过来。就这样反复了五六个回合,终于被我们一叉打翻,紧接着乱叉齐下,几下就
把它打死了。这时我俩似乎惊魂未定,站着直喘粗气,身上的衬衣、裤衩,不知是吓的还是累
的,都被汗水弄湿了。车老板站在车顶上看了一场热闹,乐得他哈哈大笑。看着地上这连尾巴
足有一尺半长的大老鼠,我和老汤都心有余悸。刚才要是只有一个人,被它窜进了裤腿或窜上
了头面,那还真麻烦大了呢!
大量从荒原野地涌进农场房舍的老鼠,至今还令人头疼。我曾听人说过一个“高招”:抓
一只尽量大一点的活老鼠,把一粒黄豆塞进它的肛门,用针缝上后把它放走。黄豆吸湿后会不
断膨胀,这只老鼠会越来越难受甚至发疯,它会暴躁失常,会把全洞的老鼠咬死或赶出洞外。
这个办法听起来似乎很妙,但我自己从未实践过,也没听到别人有实践成功的实例,也只好当
个笑话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