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当前位置:

他们心里装着共和国

回忆录

他们心里装着共和国


——查哈阳农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忘我缴粮的事迹

张天孔

上个世纪50年代末,电影《老兵新传》里的老场长原型周光亚,任查哈阳农垦地区办事处
主任。一天下午很晚了,他开着一辆美式旧吉普来到诺敏河农场,告诉时任场长的陈东海:
“办事处的机构要变动,成立查哈阳农场总场,由你任场长……”他讲完不让陈东海讲条件,
只准服从。陈东海真的没提什么。过了一会,他掏出几元钱给我,让我去商店买一瓶水果罐头
给周主任,因为他在战争年代落了眼疾,靠每天晚上吃些水果来缓解。
陈东海上任后,正值全国贯彻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扩大会议精神。这次会议对于实际生活中
已经严重为害的浮夸风,不仅没有得到纠正,反而对超乎寻常的农业大搞增产假象给予深信和
肯定。要把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迅速推向新高潮。在这样形势下,各级领导的思想转变,
能否跟上时代步伐,面临着严峻考验。总场领导班子研究,立即召开一个干部职工代表大会,
贯彻北戴河会议精神,部署明年工作,也是改制后的一次见面会。陈东海场长把这个任务交给
我。因为我调秘书科主持工作不久,情况不熟,压力很大。幸好陈场长虽文化不高,却头脑清
醒,工作经历丰富,认识问题敏捷,抓工作能抓到点子上。他对报告理出的路子,有任务、有
要求。最后我拿出的报告初稿,比较顺利地交了卷。
这年冬天,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在查哈阳垦区蓬勃发展。先是农场下放归县领导,之
后,将国营农场撤销成立人民公社。
县委对国营农场变为人民公社期望很高,视这是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桥梁。在农场成立了养
老院、幸福街、大食堂等。在大炼钢铁、水利化、深翻运动中,将农场的人、财、物强行调出
到县大搞水利化、冰道化、缆强化和深翻耕地。并以军事化行动,定时定点。不少拖拉机在冰
冻地上飞跑损坏车体不能使用。这种“平调风”、“共产风”、“大锅饭”、“浮夸风”和强
迫命令,让人不可思议。
眼看农场被分割的局面,从领导到职工对县里的做法意见非常强烈,不但公开抵制,并写
信报告农垦厅,结果使县委认为农场要搞独立王国,分庭抗礼。在县委召开的扩大会上,大批
农场所谓的分散主义、独立王国。最后竟宣布农场副书记杨景山等六名同志为“反党集团”。
大会散后,农场领导连夜赶回农场,他们不约而同聚集到陈东海同志办公室。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半天,穷苦出身多年在地方工作的杨景山同志,刚要说话被泪水哽咽
了……他激动地说:“我反党!从我知道共产党好,我就投奔了共产党,从来就没有说过共产
党的不字,我反哪个党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开会时只听批判不让发言,大家憋了一
肚子气。接着又有人倾吐了积压在内心的愤怒……
他擦了一把脸上早就滚下来的眼泪,换了一种口气说:“其实大家用不着生气,我们是维
护国家利益,他们才是破坏国家财产打击好人的恶霸行为。只要我们是为‘共和国’(他常把
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简称)忠心不二,大家都要挺起腰杆子工作,这件事就当做了一个梦,天
亮了的时候,梦不就没了吗。”
由于“浮夸风”、“共产风”和强迫命令的危害,加上从1959年起农业连续遭受大面积自
然灾害,全国农副产品产量急剧下降。粮食产量1960年比1958年下降30%左右,跌落到1951年
的水平。查哈阳农场粮食产量好于全国,征购粮平均每亩任务已经超出全国同比比例很多,仍
然一增再增。当时农场交粮工作不含糊。大家都这么想,国营农场本来就是国家的粮食,现在
国家需要粮食,农场人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多交粮交好粮。因此,农场党委决定:等内粮交国家,
种籽同时入库。等外粮、碎粮、土粮留口粮和饲料粮。
在交粮中,全场出现了一个人、机、畜齐出动,老人、小孩、妇女齐上阵轰轰烈烈地大场
面。机务科长田禾同志负责把一切能跑公路的车全组织起来。仅40余台汽车一昼夜就可拉出五
百吨。付鹏同志是团委书记,他组织了全场学生和场直团员,起早贪黑自行选择运输工具集体
交粮,他自己也用自行车驮袋子带头送粮。受到了领导表扬和广播站的宣传。田禾同志还利用
早起的机会,天天拉着爬犁捡一筐肥送到机关积肥点。我们秘书科掌握积肥的表上,他是机关
积肥的状元。
农场在完成上级下达的交粮指标后,等内粮确实不多了。在接到第二次任务后,领导又作
了研究,决定从三个方面再挖潜力。一是对留下的种籽清选,选出的次粮顶口粮;二是对秕子
和土粮过大筛,选出的筛漏子顶口粮;三是复脱,将收回的粮食顶口粮。虽然第二次交出的粮
食质量次于等内粮,但它是粮食,运到灾区人民是会救命的。
在第二次任务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上级又动员农场:紧勒腰带,再做贡献一把。党委书记
甄奎元跑了几个农场,又召开领导会议商量,最后决定:低标准、瓜菜代、不死人,节省粮食
献国家。规定一线劳力每人每月30斤,二线职工23斤,机关干部、家属和学生18斤。畜禽饲料
压低百分之五十。
压缩口粮标准后,职工反映强烈,劳动强度受到影响,修水利工程进度下来了,而且有人
出现浮肿,病号增多,畜禽开始瘦弱、生病、死亡。
陈东海场长的爸爸,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是粮油加工厂搬运工。倒运粮时,胳肢窝挟一麻
袋粮,另一个肩上扛一个,是两个人的工作量。在家担水,特做了两只大水桶,从不用肩挑,
都是两只手各提一个。这样的体力和普通工一样多口粮,干活身子直打晃。一天实在受不了,
他指着陈东海大吵:“你当过县长,现在又是种地的场长,你就不让老爹吃饱饭。”一摔门上
班去了。陈东海望着远去的老爸,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
党委书记甄奎元要外出开会,早饭后他告诉我抽空去他家一趟,也没有说为什么就走了。
我看他表情挺严肃,没等上班便去了他家。他爱人见到我便诉起苦:“老甄这死老头子,家里
啥事都不管,粮不够吃他说多吃些菜。他两条腿和脚都浮肿了还怎么吃。我要到粮油加工厂找
厂长,他不让。我拖着他不让他走,谁想他捡起地上一只鞋照我头上就打……”说着眼圈红了。
后来我对甄书记说:“你亏理。”他一笑了之。
交粮任务越来越紧,农垦厅每天都要通过无线电对讲机询问交粮进度。同时,省政府派的
催粮工作组也来到农场。书记和管财贸的副场长接见后告诉我,工作组长是省土地管理局长晏
成山,让我安排好食宿。我一听是我们原农建二师政委,立即去了招待所。我作了自我介绍,
他虽不认识我,但他知道了我是农建二师的,是他的部下,非常关切地问我的工作和家庭情况。
我也介绍了农建二师在查哈阳农场的一些人,他听得很高兴。这天晚饭,我考虑晏政委是走
过长征的老红军,年纪大了,又是省里派的工作组,从照顾老领导的愿望,晚饭让食堂做了两
菜一汤。其实,要想多搞几个也真难做到。到吃饭时我领他到餐厅,他却坚持在职工食堂卖饭
窗口自己买饭,同工人一起吃的是豆秕粉碎沉淀后捞出的淀粉,掺上玉米面做的大饼子。
次日,财贸副场长王景龙和我陪晏局长先到绿色海洋分场的两个生产队检查交粮,职工正
在过大筛清理口粮,把整粒粮筛出来装麻袋上交,把碎粮和秕子堆成大堆,留作口粮。晏局长
记在了本子上。
在丰收分场多看了几个队,他们按分场布置队队搞水稻复脱。工人脸上、衣服上全是稻皮
糠粉,被汗水一冲,就像京剧里的花脸,但谁也顾不得去擦,聚精会神地向脱谷机添喂秸棵,
以保证机器不空转。据他们介绍,复脱回的粮食从经济价值合不来,但国家需要粮食,其政治
意义远比经济意义重大。晏局长非常赞扬国营农场同志们顾全大局的观点。
我们又到了一个分场的生产队,原党委副书记杨景山正同工人一齐清理麦余子和大豆荚皮。
他戴一顶狗皮帽子,脚上穿双胶皮棉鞋,脸上虽冒着热气,不长的胡子却结了冰。王副场长
作了介绍,杨景山同志汇报说:“明的粮食交完了,现在向秸棵里挖粮,一个生产队也可搞三
四千斤。”晏局长听了很满意。在返回的路上我对晏局长说,杨景山曾因为抵制县里对农场搞
“一平二调”,被打成反党集团的“魁首”。晏局长很惊讶,似乎不信,但沉了一会说:“我
们党内有些人就是好恶霸作风,坐在上面主观臆断,谁要不按他的意愿办事,就非给人家扣上
这帽子那帽子……”王副场长接着说:“我是那个时候从县里调来的,过去只听说农场老大自
居,不是那么回事。反党集团是欲加之罪。”
在金光分场靠总场的一个生产队场院里,我们看到警卫在训斥十余名妇女:“都像你们这
样到场院里来捡粮行吗!你们的面袋子没收了……”妇女们见从小车上走出几个人,有人吓得
要跑,有人却叫住了大伙:“跑啥,咱又没偷没抢。”她们围起我们解释,她们都是总场地区
的家属,家家粮食不够吃,有的带孩子没有奶,也有人的男人吃不饱缺营养而身上浮肿。总场
号召瓜菜代,想捡点秕子、草籽回家串一串烧粥,可警卫同志不但不让,还把我们面袋子夺了
去。这事要是让当家的知道,还不砸断我们腿。
晏局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看出这是一伙懂道理守纪律的妇女。他也明白,警卫是很负
责任的好同志。他指着王副场长说:“请你让警卫同志返给大家面袋子,并让她们每人装一袋
子土粮和草籽,放她们回家吧。”警卫老老实实地听从了指令。
晏局长在查哈阳催粮一周,临走时对农场的领导和职工,在那场抗御自然灾害,为国担忧
的实践中,所表现出的作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晏局长带着查哈阳农场党委关于交粮情况的
报告走后,省里不再催粮。
在三年灾害中,查哈阳农场有一大批同志,因为严重缺乏营养,而患了肝病和浮肿;那些
因抵制“一平二调瞎指挥”而被打成反党集团的同志,虽早已平反昭雪,但左的思潮使他们在
精神上受到了严重摧残,有好几位同志过早地离开了人间。
1961年上级指名让甄奎元等领导干部到外地疗养院治疗浮肿,他们谢绝了上级的关怀,而
在场内风景优雅的渠首办了个临时疗养院,让基层干部、老工人一批批轮流去休养。
1975年甄奎元同志在嫩江农场分局任副局长的岗位上倒下了。我猜想准是他的肝病出了问
题。我从绥化赶去看他,确实是因肝病变而卧床不起。但他头脑清醒思路敏捷,精神状态也很
好。他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我安慰他好好安心治病,他摇了摇头:“该见马克思的时候谁也
留不住……”
过了不久,传来噩耗,在北大荒的农垦战线上过早的又失去了一位垦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