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移民录
引子

作者:郑加真
公元11世纪，辽代就有汉族移民开发这块古称“黑水靺鞨”之地的北大荒。
泰来塔子城出土的“大安七年刻石”，残存16行斑驳汉字，可以认辨出47个汉人姓名。
他们姓王姓张姓刘姓高姓聂姓崔姓杨……无疑是北大荒移民的老祖宗。
老祖宗显然没想到会留名百世。遗憾的是刻石正文佚失，无法考证向北迁徒的政治、经
济上的原因。这批可敬的移民沿着古道，万里迢迢，踏进了蒿草齐天、野兽出没的漠漠大荒
。长年累月在“烟瘴之地”，刀耕火种，筑起了可笑又简陋的小土城。到头来魂断异乡，饮
恨九泉。然而他们的开发性举动，却点燃了垦殖北大荒的“奥林匹亚圣火”。
从此，“移民开垦”的幽灵徘徊在北大荒上空，绵延不断，持续了近一千年。
请看史书对移民迁徒的生动而又令人心酸的记载：
“道上见夫拥只轮车者，妇女坐其上，有小孩哭者眠者，夫从后推，弟自前挽，老媪拄
杖，少女相依，……前后相望……”
移民成分复杂得像北大荒的五花草地。明清之间，有因避乱而入居北疆的汉族移民，有
因科场之罪、文字之狱、反叛之嫌而被放逐来的“流人”，也有冲破封禁樊篱而流入的破产
农民；到了近代，那浸透血泪的“闯关东”——移民“肩挑两箩筐，一头挑家什，一头挑婴
孩，扶老携幼”颠沛流离的景象，更令人嘘唏的了。
这些移民先驱——北大荒的开拓者、屈辱者和奋斗者，连同他们悲惨的垦荒生涯，随着
历史的消逝，一起淹没在漠漠大荒里了。
当代“流人”、著名老作家聂绀弩曾在虎林郊外一幢日本鬼子扔弃的冷屋里杯酒作歌：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苇塘。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
土壤……何物空中飞，蚊虫苍蝇，蠛蠓牛虻；何物水中爬，小脚蛇，哈士蟆，肉蚂蝗。山中
霸主熊和虎，原上英雄豺与狼。烂草污泥真乐土，毒虫猛兽美家乡。……大烟儿炮，谁敢当？天低昂，雪飞扬，风颠狂。无昼夜，迷八方。雉不能飞，狍不能走
，熊不出洞，野无虎狼。……天地末日情何异，冰河时代味再尝，一年四季冬最长……”
这首《北大荒歌》，真实反映了北疆黑土地的原始风貌，非“驱而北者”，是写不出来
的。仿佛有意跟聂老对歌，数年之后，著名诗人郭小川陪同王震将军来北大荒视察也写下一
首诗，诗名《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吧：1954年隆冬时分，／北风早已吹裂大地，冰雪正封着古老的柴
门；／永远记住这些战士吧：一批转业的革命军人，／他们刚刚告别前线，心头还回荡着战
斗的烟云。
“野火却烧起来了!它用红色的光焰昭告世人：／从现在起，北大荒开始了第一次伟大的
进军!／松明却点起来了!它向狼熊虎豹发出檄文：／从现在起，北大荒不再容忍你们这些暴
君!……”
诗人为开发北大荒的转业军人建造一座“历史的丰碑”。但，诗人弄错了：北大荒开始
第一次伟大的进军并不是1954 年冬，而是1947年春。
其时，抗战胜利，大地光复，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一批以复转军人
和残废军人为主体的“移民”，带着祖先的遗训和人民的嘱托，拖着残肢病体来北大荒开垦
造田。
北大荒移民史终于揭开崭新的一页。延续千年的“移民垦荒”幽灵，在革命战争的缝隙
里游动，扩展，用它韧性的触角，伸向当时组成黑龙江地区的五个省份：嫩江省、松江省、
合江省、牡丹江省、黑龙江省……
历史透过炮火的硝烟和风雪的迷茫，注视一支支异乎寻常的垦荒队伍——这批身穿军衣
、佩戴勋章的“移民”，这批受伤致残而又赤手空拳的“移民”，这批需要休养生息而又远
离家乡的“移民”!他们垦龄最早，贡献最大，经历的生涯最为艰苦，然而，人数也最少。
——原辽北军区司令部作训科长，姓周，曾被电影《老兵新传》选为生活原型的大个子
军人，带领战士顶风冒雪，在日本开拓团废墟上创建通北机械农场时，只有79人。
——原黑龙江省军区后勤部长，姓张，率领警卫部队在柳毛青创建赵光农场，拣起了日
伪扔下的破旧农机具，开荒造田，当时才100多人。
——原吉黑军区司令部秘书，姓刘，一位浓眉大眼的俊小伙子，他来到珠河县一面坡筹
建省营第一农场时，手下人马仅34人。
——原荣军学校政治部主任，姓郝，抗日战争中负伤致残的独眼军人，他去东屏五棵树
地区创建荣军农场，只带了27名残废军人。
这一支支“移民”队伍，人数少得可怜，所建农场在茫茫荒野上也寥若晨星。但，他们
在马架里升起的第一道炊烟，用人拉犁在黑土上耕作时吼响的第一道号音，汇成了历史的回
声，呼唤着更多的拓垦者。
共和国诞生，开发北疆的重任又一次落在经过战火考验的转业军人肩上。1954年1月，中
央军委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农业建设第二师集体转业，组成6000官兵的垦荒大军，从山东广
饶北上，挺进以沼泽地闻名的三江平原。
1954年至1956年，经中央军委同意，铁道兵司令员王震命令铁道兵二、三、四、五、六
、九、十一师的官兵，两万人马，来北大荒安营扎寨，开荒生产。打头阵的是五师上校副师
长，姓余。这个顽强的瘦削老头，带领540多个转业官兵来虎林西岗建点，用部队番号来命名
自己新建的农场：八五○农场。短短三年，农场周围，出现了一批“八”字头农场：八五二
、八五三、八五四、八五八、八五九……农场。
王震将军其时已荣任共和国第一任农垦部长。将军亲临新垦区的首府——密山县，在铁
道兵农垦局会场上激情地凝视着他的老部下，用宏亮、浓重的湖南口音说：“快过年了，我
送给大家一副对联：密(山)虎(林)宝(清)饶(河)，千里沃野变良田；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
家园。横批是：艰苦创业。”
穿军衣的“移民”们，向自己的司令员表示热烈的欢呼。在他们眼里，这个身披军呢大
衣、光着脑瓜的将军本身，就是一部发展着的拓荒史，一座闪光的军垦刻石。他们是跟着他
的脚窝子走过来的：从南泥湾到戈壁滩，从进军新疆到开发北大荒。
连同铁道兵转业军人在内，当时开发北大荒的各路大军，总人数约4万人。
4万拓荒者，颇为可观的数字。但，北大荒面积却有57000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还摊不
上一个人!它相当于比利时总面积的一倍半，而人口仅占比利时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六。
“移民垦殖”的幽灵继续在北大荒上空徘徊。它急切地呼唤着新的“移民”：穿军衣和
不穿军衣的，男的和女的，没文化和有文化，负伤致残和体魄强壮的……总之，急需一大批
能掌握现代化农业的新“移民”!
历史终于来到了。
时间：1958年春天。
人员：十万转业官兵。
出发地：全国除台湾省以外的29个省市和自治区，人民解放军各军种、各兵种、各军区
、部队、机关和军事院校。
目的地：北大荒!
举国瞩目的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历史事件终于应运而生。这一壮举，在我国移民史或
垦殖史上是罕见的。它使人联想起苏联对西伯利亚的移民开发，以及美国大队人马翻山越岭
向西部地区的进军。47位移民老祖宗要是得知千年后，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穿军衣的移民，步
他们的后尘，一定会高兴得从墓穴里跳将起来，额手庆幸。
……历史又翻过了一页。3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早年开发北大荒的情况如何？十万转业官兵命运如何？历史还记得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