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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30年过去,北大荒已初步建成国家重要农业商品生产基地。十万大军的汗水、泪水、血水,没有白流。历史将在黑土地上建造一座高大的当代“刻石”——刻下这些穿军衣的“移民”们的名字……

六 30年过去,北大荒已初步建成国家重要农业商品生产基地。十万大军的汗水、泪水、血水,没有白流。历史将在黑土地上建造一座高大的当代“刻石”——刻下这些穿军衣的“移民”们的名字……


对北大荒来说,1958年的大进军、大开发和折腾,仅仅是它开发史上的“弹指一挥”的
瞬间。可是,这瞬间,十万大军却有着叙述不尽的自豪、宽慰和眼泪。一位历史学家曾对十
万官兵进军北大荒作了如下的评语:
“转业官兵们的丰功伟绩值得大书特书,作为垦区的中流砥柱,他们不仅为三江平原的
开发奉献了全部心血,而且树立了成千上万个忠诚爱国者的英雄形象。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会师到冰天雪地、莽莽千里的荒原。几十年如一日,艰苦奋斗,勇往直前,他们中的许多人
甚至还留着创伤,却始终巍然不动,坚守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他们没有索取,只有奉献。
‘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他们以自己的崇高理想和无言的行动,为他们树立了一座座雄伟
而壮丽的丰碑!”
如今,北大荒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1947年创建第一批国营农场开始,至今整整
40年,古称“黑水靺鞨”之地已变成碧波万顷的良田,成为我国最大的农业商品生产基地。
她拥有大型机械化国营农场103个,耕地3000万亩,职工70万人,总人口163万。她还初步建
立了自己的工业、商业、文化、教育、交通、电讯等企业事业体系,初步建成为农林牧副渔
全面发展、农工商综合经营的农业现代化生产基地。
可是,对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这样一个重大历史事件,至今仍在争论。正如1964年董老
视察垦区时即兴赋诗中所说:
“斩棘披荆忆老兵,大荒已变大粮屯。虽然经验有得失,得失如何要细论。”
一位来自部队的老战士访问了当年建起来的农场群之后说:“1957年的反右和1958年的
‘大跃进’,使得这个伟大的历史事件涂上了悲剧和闹剧色彩……要不,成就要大得多!”
一个离退二线的农垦部门的老垦荒战士说:“任何伟大历史事件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试
想:北大荒如果没有1958 年这十万官兵来开发,它能形成现在这样的规模吗?30年来,还不
是这批十万官兵顶着北大荒的大梁,忍辱负重地继续开发和建设吗?!”
争论不仅在垦区外部,而且内部也议论纷纷——
“早年的伤痛和泪水已经太多,还是多摆一摆当年十万官兵的英雄业绩和现在农业现代
化的成就吧!”
“不,如今已不是当年光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年代了。我们不需要那种虚假的光荣和伪
装的神圣!要用外科手术刀来解剖一下这个历史事件的得失是非,这才是真正的拓垦者需要有
的勇气!”
各执一家之言。一个是好心肠地给历史涂上人为的色彩;一个是冷静地揭开长久以来蒙
在历史上的那层罩衣。
但愿各种纷纭的意见汇集成一个辩证的整体。北大荒需要在自豪和激励中正视失误;继
而在失误的反思中创造出更大的自豪和奋进!
他姓蔡,1958年4月从天府之国来北大荒的一名少尉军官,从他那张黝黑坚毅的脸上,可
以想象到当年准是个倔小伙子。他15岁就参加志愿军,几乎年年立功受奖,可是始终实现不
了入党的愿望。原因很简单:他伯父是地主,又是“国民党官僚”。直到1975年才调查清楚
:他伯父是1926年由董必武单线领导的地下党员。这个原先只有初中文化,全凭自学成才的
气象专家,在北大荒经历了曲折而坎坷的道路。他曾考上北京大学气象专业的函授,毕业那
年,提出了一篇与苏联长期预报鼻祖牟尔坦诺夫观点不同的“随机频律”的论文,被推荐给
《气象学报》发表。1965年召开的全国气象预报学术会上,他的两篇论文入选。但,他还是
不能入党。他不气馁,从1966年2月起,每天从黎明到夜深,一个人连续7000多天观察了云天
的详细变化。他苦苦探索,4年,7年,10年……整天默默地注视着“不测风云”的天空,心
想:“天空呀,你给我带来多少次失败的痛苦,我也要从你身上夺取成功的欢乐!”
1974年他编写、出版了第一本气象著作。1976年,他重点转移到用云报暴雨的探索上了
。整整3年时间,他仔细地分析了14年内每一场降水前云的特征,提炼出6个大雨前的主要特
征。80年代,他的一个新论文《中国暴雨云型》提交全国学术会上,继而又提出了与国际降
水物理学会荣誉主席T·贝吉龙观点不同的暴雨形成观点。他受到了中央气象台的重视。198
4年,他只身来到这座七层现代化气象大楼里,默默地与几个国家气象中心进行着一场没有裁
判员的竞赛。他胜利了。20天总试验结果是:暴雨成功指数比中央台预报高11%,比电子计算
机做的客观预报高30%,1985年他又去河南省气象台进行38天暴雨试验,成功率比中央台高2
1%,比日本气象台高40.7%。
“亲爱的蔡先生:中尺度分析与预报专题讨论会,于1987年8月在加拿大温哥华召开。谢
谢你,收到你1987年4月4日来信及论文。遗憾的是,将论文收集到予印本截止期已经过了三
个月。但是,我希望你仍然能够来出席这次会议。”
署名的是:英国气象局布朗宁博士。
他由于应邀去北京试验,决定放弃出国的机会。作为北大荒复转军人的代表,他出席了
第二届全军英模大会。路过佳木斯时,我望着他那张北大荒风霜吹晒的黝黑的脸,问道:
“30年来,你的人生道路充满着坎坷,听说一些著名的气象中心邀请你去,不知你的想
法怎样?”
他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回答,语调是那样平和,却显示了一种力量,一种权威。听了后,
使人觉得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简直像一位将军在跟你说话。他说:
“纵观历史,不少成果是开拓者本人去世后多年才为社会所了解所承认。然而,每当后
人想起他们,总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感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永远是一个真理。我
在1972年元旦的‘看天日记’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在科学发展的道路上,并不是人人都是
胜利者,并不是人人都能攀到顶端。许许多多人仅仅是以一颗无名沙石的身份为后来者的成
功铺平道路。为了预报旱涝,我愿像蚂蚁筑窝那样,默默无闻地倒在北大荒坎坷的征途上…
…”
他姓桂,当年转业来的上尉军官,如今已花甲之年了,垦区科学院电子计算机中心主任
,高级工程师。30年来,由于家庭、社会关系复杂,一直“留用”在农场中学当个教书匠。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中国历史上的春分点,使他重新焕发了革命青春。他回到了心
爱的电子科研岗位,为垦区引进第一台粮食干燥机负责组装电子部件。他的技术,使前来验
收的美国技术人员竖起大拇指:“中国人真聪明!”不久,他又参加研制了第一台玉米精量点
播机、粮食电子秤……都获得了科技成果奖。1981年,组织上派他去加拿大作引进技术考察
,有人说:“这老头长期不被重用,‘义革’中又遭了那么多罪,这次出国不会回来了。”
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他的亲属多数在海外,我看到过他的亲属照片:长袍大褂的老父亲,
西装革履的哥哥,打扮时髦而又获双重博士身份的嫂子。他那在国外当研究室主任的哥哥的
长相几乎跟他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白发苍苍,他哥哥满头黑发……
他如期从加拿大回来了。在国外,亲人都劝他留下,他却深沉地说道:“32年前我没走
,是为了祖国的需要。如今,我回到了心爱的电子专业,还能往哪里去呢?过去挨整,埋怨
党吗?党已经振奋起来,并纠正了过去的错误。我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应该拿出更多的科研
成果,追回失去的时光,来弥补以前的损失。”
回国后,他一个心眼扑在电子科研上。1982年,他将几件从美国进口的康拜因电子监控
系统的电路测绘和分析,做得一丝不苟,并写出了学术论文,同时被中国农机学会的两个专
业委员会录用。1983年,用日本贷款进行补偿贸易而建起来的现代化农场——洪河农场的一
座粮食处理中心,急需配制一部粮食自动测温仪。在他带领下,进行了总体设计,终于圆满
地完成了装配任务,购买这样的仪器,需要5万元,而他设计的这台,测温点增加200多个,
资金却节约两万多元。接着,他又带领一批年轻技术人员,试制了一台干燥机出粮水分控制
器,在大连市召开的鉴定会上通过了鉴定:在连续式干燥机上使用这种控制仪,是国内首创
。辽宁、北京等地粮食部门,当场订货。这一技术已转让给垦区一家机械厂投入正式生产…

这是经过长期沉默之后的能量爆发!也是经过苦炼之后的幅式放射!十万穿军衣的“移民
”,在经历种种熬煎之后,迸发出惊人的冲击力!在这块神奇而又苦难的黑土地上,同祖国人
民一样,他们经受了共同的苦难。所不同的是,他们的苦难同北大荒的特殊的地理环境、特
殊经济因素、特殊的政治风浪,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她姓周,一位美丽的北大荒姑娘,转业军官的后代,尉官的女儿。粗看起来,她长得并
不漂亮,皮肤粗糙。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始终挂着甜笑的嘴,以及她那番关于北大荒
的深情话语,使你感到她简直是一个光焰四射的美人。她是黑龙江畔的一名农场女教师。我
访问她时,年轻姑娘闪动一双沉思而聪慧的大眼睛,说道:
“我是两岁时随父亲来北大荒的。30年来,我没有从我的父辈口中听过一句埋怨北大荒
的话。因此,我知道该爱什么!我也目睹了父辈在北大荒遭受的磨难,就知道了该恨什么。这
片土地不仅教会了我去爱,也教会了我去恨,教会了我用自己眼睛去理解我的家乡——北大
荒,理解我的父辈们。
“在我的生活中,有两个人师:一个是北大荒的父辈,一个是北大荒的山川大地。这里
的条件虽然比当年好得多。但,还是落后。北大荒人,连同北大荒的孩子们并不都是精神乞
丐。北大荒的自然风光,在陶冶北大荒下一代,我们热情开朗,粗犷豪放。在父辈的身上,
我们学到的东西更多:做人要吃苦耐劳,做事要踏踏实实,一辈子要正正当当。我今年30岁
,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年头加起来,不超过12年。他总是开荒、建点、开荒。来到农场30年
,已经搬了12次家。我妈常说:跟在你爸后边撵也撵不上!有时,一个开荒点建好了,家刚刚
搬进去,我却又要到别的连队住读上学。因为年纪小,我总是想家。星期天回家,我就哭着
不肯回校。父亲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回去上学!’父亲从来没有坐下来给我讲做人的道理
,可是从父亲们的身上却知道了做人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
“从1983年开始,在边境农场工作的知识分子工资都浮动一级,我当教员,给15元津贴
。想到那些追求舒适、想方设法跑回城市的人,我觉得这钱我拿得理直气壮。但是,一看到
父辈,我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父亲转业来北大荒,工资一下子就低了20多元。论级别,从
1958年到1977年他们没长过一级,有的人一直干到闭上眼睛,还是部队年轻时的级别。战场
上需要牺牲,和平生活就不需要牺牲吗?献出生命是一种牺牲,而更多时候,我们不是需要
那种不易被人觉察、感情深处的牺牲吗?……
“人们常说:‘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的’。能不能笑到最后?留给历史做结论吧!最
近,我产生了想写点什么的欲望,我想把北大荒的变化、苦难、山水,连同我父辈的遭遇,
都写进这篇文章里。突然,《黑土上下》的构思闯进了我的心中。黑土是我的北大荒,‘上
’是我们和那些继续要在北大荒生存、奋斗的人们;‘下’是那些已经长眠在北大荒黑土之
中的前辈。北大荒的过多的风雪和劳累,使很多前辈没有超过60岁就长眠地下了。我来北大
荒最先居住的山坳里,现在已经成了我们农场的‘八宝山’公墓。最近几年,父亲的老战友
已经有十几个长眠在那里了。每送走一位战友,剩下的父辈们的心情是很沉痛的。当然,他
们谈起自己的那一天时,都很轻松。但,作为北大荒的后代,他们的儿女,心情却是非常沉
重。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跟父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作为他们的儿女,不去
继承他们的事业,让谁来继承呢?……如果说,开发北大荒、建设北大荒是一场没有枪声的
战斗,那末,我们第二代就是第二梯队,是冲上去的时候了!……”
这位年轻的北大荒姑娘,她那一句句燃烧着的感情之火的语言,代表了全体北大荒人的
心声,也真正代表了她的父辈——十万穿军衣的“移民”们的心声!
在我案头摆着一份关于转业军人的统计资料:从1947 年开始,陆续进入北大荒的转业复
员军人,累计14万人。截止1985年末,仍留在北大荒的转业军人共7万多人。其中残废军人1
500人,年过半百、年过花甲的已达到两万人。而长眠地下的近3000人。他们中有的因公牺牲
,有的自然病故,也有的则受屈期间含冤而死……
历史将注视至今仍战斗在北大荒的穿军衣的“移民”和全体北大荒人!历史也将永远记住
这十万大军的“移民”队伍30年来的风风雨雨和他们的功绩和苦难,成就和失误!
1988年6月,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30周年的今天,在北大荒首府——佳木斯市濒临美丽的
松花江畔,矗立起一座高21层的农垦大厦。她那高大巍峨、带有现代化气派的高层建筑,使
慕名者蜂拥而至。人们不仅目睹她的风采、室内花园、豪华陈设,而且登上直升电梯,进入
顶塔上的环形观赏窗台,俯视三江平原的迷人景色和农场群体的美丽风光。
这座据说是目前黑龙江省最高的建筑物,如同北大荒眼下正在进行的农业现代化试点一
样,正吸引着川流不息的众多的观赏者,包括来自美国、日本、西德、加拿大等国外宾外商
,以及进行专业项目合作和技术服务的人员。她确实为北大荒增光添彩,仿佛用她那令人眼
花缭乱的风姿向人宣告:北大荒那马架、草棚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了;80年代的北大荒,将
以先进的装备、先进农艺的现代化大生产和深层次的改革而闻名于世!
作为当年十万大军的一员,我已经不再用玫瑰色来涂抹现实中的一切,尽管北大荒开始
摆脱沉重的包袱,雄心勃勃地打开大门,试图用“改革”的杠杆,来加速历史车轮的前进。
但,至今还有三分之一的贫困场,有的生产队还处在当年的马架年代,全面兴起的职工家庭
农场还在曲折中探索……这幢漂亮、华丽的大厦,她是北大荒人自己设计、自己施工建造的
,代表了北大荒建筑工程师和工人们的水平。她的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每一件水泥预制
板中,是否凝聚着“移民”们的反思?!是否思考着他们的曲折?!……
愿她化作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矗立在三江平原的大门口。像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那座人民
英雄纪念碑一样,为万人瞩目。
碑的正面镂刻上这样一行闪铄发亮的字:
“北大荒移民永垂不朽!”
碑文上刻着:
“30年来,在开发和建设北大荒中牺牲的北大荒人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九四七年,从那时起,为了建设祖国北部粮仓,实现农业现代化,在历次
进军荒原中献身的移民们永垂不朽!”
如同辽代《大安七年刻石》一样,我将在这巨大的纪念碑上,……镂刻为开发北大荒而
献身的拓垦者的名字……
(原载《东北作家》1988年第4期,现经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