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与死的坐标上(节选)


在生与死的坐标上(节选)
　　
沈彦玲

8 月14日，1998年。

天上的星星隐退了，悄悄地消融在一片乳白色的微光中。天亮了。

从肇源农场干堤上一间低矮的草棚子里钻出一个人。魁梧伟岸的身材，被江风吹得黑红的
脸庞，神色凝重而坚定。他，就是一直站在风尖浪口上指挥肇源农场抗洪的绥化分局局长姜夏。

站在江堤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放眼远眺，白茫茫的江水一望无际。入汛以来，从黎明
到黄昏，从傍晚到清晨，他已记不得迎接过多少个嫩江边的日出了。今天，他的心情却格外沉
重。

就任绥化分局局长两年多的时间里，姜夏无数次地来到这个小场，为这个场的发展思路、
结构调整和致富途径倾尽了心血。肇源农场以稻治涝后，水田的高产稳产离不开江水的灌溉。
姜夏也开始对身边的这条大江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然而，入夏以来，嫩江上游连降暴雨，嫩江水位迅猛上涨，汛期比往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温和的嫩江变得异常的狂虐，与洪水打了50年交道的肇源农场，7 月初就开始进入了没有硝烟
的江堤保卫战。9.3 公里嫩江干堤，防御能力仅为20年一遇，全场劳力不足3000人。面对百年
不遇的特大洪水，危机，时刻萦绕在姜夏的心头。7 月6 日，当嫩江洪水急骤上涨时，姜夏立
即赶赴肇源农场，亲自组织布阵迎敌。当天，农场就建立了场领导包区、部门领导包段的责任
段。

9.3 公里的干堤上，各单位分兵把口大旗为界，险工弱段插着小旗，重点分明。姜夏每天
至少在大坝上走一二个来回。“打大战，打恶战，打持久战”。姜夏一路走，一路讲，绷紧的
利箭搭在弦上。

在近40天的时间里，历经千辛万苦，历经千难万险，姜夏带领肇源人民以不屈的意志打退
了嫩江2 次洪峰的进攻。明天嫩江第3 号洪峰将到达农场江段。现在，江水的水位已涨到133.
78米，超警戒水位3.08米，超历史最高水位1.28米。9.3 公里的大坝经过40多天高水位的浸泡
已出现多次险情，近3000名守坝的血肉之躯经过40多天超负荷的劳动已疲惫不堪。护堤守坝的
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曾经担任过一个沿江农场的主要领导，抗洪抢险颇有经验的姜夏，深深地
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他操起手机，一口气下达了10项命令：

分局组织10万条编织袋……

柳河农场准备2000根木杆……

和平700 人，安达100 人，分局机关100 人增援肇源……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午时，肇源农场段嫩江大堤上涌起了人潮。

姜夏在近5 公里没有水泥护坡的最危险的堤段上。他和抢险队员们一道夯木桩，扎草龙，
被覆迎水坡。堤上的男人们抡锤打桩，挥锹铲土；妇女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割草，背草，每走
一步都很艰难。40天的时间里，肇源人几乎割光了全场11万亩控制面积的青草。宁可拆房梁当
木桩也要保住大堤，一些人呼喊着，发自肺腑。

姜夏的心被震撼了。他为有这样的职工而自豪。

上午8 点多钟，姜夏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最危险的四队段上。大坝上每隔五六米立着一个用
草搭起的窝棚，隔几步打着一根护坡的木桩。

在风中飘扬的旗帜成了人们信念的象征。

一上坝，姜夏就热血沸腾。他甩掉外衣，捆草龙，码沙袋，背起沙袋一溜烟儿。一个多月
的朝夕相处，职工群众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局长。他在哪里，职工群众便不自觉地围拢过来。

姜夏布满血丝的双眼对望着同样布满血丝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对着同样消瘦的脸庞。

悲壮的感觉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升腾……

姜夏情难自禁，登高一呼：“大堤是我们的生命线，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大家咬牙吐血也
要坚持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功亏一篑。”

四队的职工群众拍着胸脯说：“请局长放心，有领导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有了主心骨。
这大堤我们舍命也要保住。”

晚上9 点多钟，几乎再难以承受一滴水的肇源农场大地又遭到暴雨袭击。雨水从泼了墨般
的天空中呼啸而下，给气氛紧张的肇源农场又添了几分恐怖。

洪水、洪峰、堤防、财产、生命撞击着姜夏头脑中一根根敏感的神经。

此时的嫩江水位已高达134.14米，超警戒水位2.43米，高出1969年的历史最高水位1.63米。
这是有水文记录以来肇源农场的最高水位。

坝上牵动坝下，前方带动后方。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雨雾里只有那只手电筒，像一只照亮黑夜的灯塔一样闪着光。

这已是他今天的第六次巡堤了。

这几天大堤吃紧，每天他都要在堤上走五六个来回。粗略地计算一下，他每天至少要走50
公里。这对于一个体力精力严重透支的血肉之躯来说，已是一个绝对的极限了。

当姜夏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走下大坝，时针已指向晚11时了。农场场区街道上，黑洞洞的寂
无人声。想着刚刚传来的消息，齐齐哈尔的水位已开始回落，姜夏的心中掠过一丝喜悦，挺过
今晚就有转机了。

百年洪水，猝不及防。

15日凌晨2 时20分左右，肇源县胖头泡江段轰然塌陷30余米，江堤决口了。

迅猛的洪水一泻千里，给肇源农场40多天的抗洪添写了悲壮的一幕！

肇源农场6700人的生命和积攒了50年的家业危在旦夕。

此时，姜夏刚刚躺下两个多小时。从坝上下来，他边坐在床上梳理着一天的工作头绪，边
想着明天的工作。睡觉时已是子夜时分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他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肇源农场场长杨韶华从大堤上打给申
立国书记的电话很快证实了他的预感。

在肇源农场最较劲的时候，总局党委书记申立国赶来了。

当大洪水从农场堤段破口而出的时候。申立国果断召开紧急会议：“马上执行预案，立即
开通广播喊话。”

临危受命的姜夏在天边微泛着的一点青光的映照下，急步走到50米以外的广播室。

片刻之间，姜夏沙哑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农场的夜空：

“职工群众，注意，注意了，农村胖头泡江段决口了！请按照指定方向迅速转移……

“职工群众，注意，注意了，农村胖头泡江段决口了！请按照指定方向迅速转移……”

喊话结束后，姜夏立即返回办公室。

一种很朴素的情感在支撑着他。

自己是一局之长，现在是职工群众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主动向申立国书记请缨，留守孤
岛。

在滔滔洪水面前，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姜夏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把死的威胁担在肩头。

在四野飘动姜夏喊话声的同时，锣声迅速在各队响起。

风中雨中，一队、二队和坝上的职工群众顺着大坝往北走，撤到了六队；三队、四队、五
队的职工群众就近撤到了场部办公室后面的高地上。

姜夏站在最后的高坡上，手拿车用麦克风，用嘶哑的声音指挥着群众的撤退和转移。

从发出命令到所有的群众安全撤到场部和六队两块高地上，只用了短短的40分钟。

临难之际，在姜夏等指挥员视死如归、指挥若定中，肇源农场在突发灾难中创造了近6000
人紧急撤离无一伤亡的奇迹。4 时30分，飞奔而来的水头已接近肇源农场场部。

总局党委书记申立国在险境中，从容不迫地部署了撤离方案。

姜夏再一次挺身而出，主动请缨，坚守险地，组织被围困的群众脱险。

在灰蒙蒙夹杂着的水腥味的雾气里，申立国和姜夏握别。在彼此保重的道别声中，申立国
一行驱车撤离肇源农场，赶赴新站镇建立临时指挥部，紧急调动力量营救孤岛上的灾民。

此时胖头泡江段决口的堤坝由30多米增大到100 多米。洪水越过四米高的落差像出笼的猛
兽，翻卷着咆哮着向肇源农场扑来。

5 时许，肆虐了近三个小时的洪水，终于放慢了流速。肇源场部高地和六队高岗沦为孤岛。
9 时许，洪水还在向孤岛侵犯。10公分、20公分，两小时后，洪水就冲到了场部办公室门前的
台阶上。

只剩下一小片空地了，姜夏站在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眼看着一寸一寸上涨的洪水，心急
如焚。

当洪水涨到海拔134 米时，脚下的高坡离水面只剩下半米了。灾民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
中。

“局长，船来了！”顺着秘书的指向，姜夏看到有两艘大船正向他们驶来。这是他为失散
在岛上的预备役和部队官兵联系的。

船靠上高地后，部队官兵没有动。灾民们蜂拥而上。

见状，姜夏分开人群，登上一辆汽车。他站在车厢内一手拿着电喇叭，一手掐腰高喊：
“职工群众们，我身后的标高是134.5 米，水上不来了。现在我们搞了两条船，失散在我们这
儿的官兵最急着归队，请大家先下来，让部队的同志们先走。”

听罢喊话的职工群众纷纷跳下了船，让抢险官兵先行上船。在场的群众纷纷给解放军捐赠
烧饼、鸡蛋，感动得部队官兵热泪盈眶。他们说：“我们今天切实体会到了农垦人顾全大局的
北大荒精神！”

轮到第二拨船到时人们又乱了。姜夏又站在船头喊话：“现在要走的人很多，我们一定会
想办法把大家转移出去。现在我宣布一条纪律：队级以上干部谁也不许走。我局长坚守在这里，
要死我先死。大家怕什么？现在让老人、妇女和儿童先上船！”

船稳了，人静了，灾民开始了有秩序地撤离。当他们看到同样是一身泥水的姜夏局长就在
他们身边，当他们看到他们的领头人不是先顾自己而是先顾他们时，他们落泪了。

几个刚才还急着上船的群众不好意思地说：“局长都没走，咱们急的是啥呀！”对水位实
际也不托底的姜夏没时间去想自己的安危。他把群众的生死系在心上。

15日下午，姜夏和肇源农场场长杨韶华一起把1700户没房住的灾民安排进没被水淹的86户
灾民的仓房、下屋里，组织人员搭起帐篷和临时厕所。接着，姜夏挨家挨户进行走访，安排情
绪激动的群众。看到5 万亩丰收在望的稻田随水漂逝，看到高地上伫立起来的一个个帐篷，看
到灾民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惨景，姜夏这个洪水冲不垮的硬汉子不禁怆然泪下。他为灾区人
民遭受的巨大灾难感到悲伤，也为自己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能与人民同甘苦而自豪。

这种披星戴月般的劳碌使他的糖尿病加重了。他常常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一些职工
群众听说局长身体不好还每天和大家一样啃面包喝凉水时，心疼了，把劫后余生的鸡和兔子杀
了，炖好了送到姜夏的面前。姜夏这个多苦多难从不皱眉掉泪的汉子被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他
亲自把这些好吃的端给老人，送给病号。老人不吃，病号不肯。他只好当着大伙的面把绿豆汤
喝了，说：“咱们老百姓咋这么好啊！”一位群众说：“官儿好，老百姓还有啥不好的。”

8 月的嫩江，8 月的肇源农场，8 月的黑土地，已经成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走进岁月的深处。

在滔滔洪水中，无数个像姜夏一样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优秀领导干部形象必将载入史册，
载入人民群众的心中。